米粒兒先下了樓, 程恪把沙畫台上不堪入目的畫麵抹掉了,還好他左手用得不熟練,畫得有些抽象,這要是右手……
他到三樓的衛生間裡洗了個臉,整理了一下情緒, 下了樓。
米粒兒帶著新來的前台慧慧已經跟客人談得差不多了, 隻留了幾個需要他確認的細節。
程恪確認之後客人交了預付款就離開了,他坐在桌子旁邊,聽著米粒兒和慧慧敲定了一些要準備的事之後就開始商量釀酒的事兒了。
“我們要釀酒嗎?”程恪問了一句。
“許哥說可以弄點兒,少量, 來熟了的客人可以送點兒,自釀的什麼啤酒啊果酒啊葡萄酒啊,”米粒兒說, “挺有意思的,客人想自釀我們也可以讓他們放在這裡,來的時候就可以喝了。”
“嗯。”程恪點了點頭。
沉默地聽了一會兒, 米粒兒是不會,主要是慧慧來操作,聽意思她業餘愛好就是釀酒。
“那個,”程恪猶豫了幾秒,開了口, “慧慧。”
“什麼事程哥?”慧慧看著他。
“你……釀過草莓酒嗎?”程恪問。
“釀過啊, 差不多能用來釀酒的材料我都用過,”慧慧轉頭跟米粒兒商量著, “那再加個草莓酒吧。”
“你能教一下我嗎?”程恪說,“我想……試試。”
“你是想玩還是要喝啊,”慧慧說,“要喝的話我釀好給你就行,要不還得自己買瓶子什麼的,挺麻煩的。”
“我要做了送人。”程恪說。
送給某個不知道什麼時候才會回來的王八蛋。
江予奪逃跑的第八天,想用各種姿勢折磨他。
程恪蹲在地上,跟喵麵對麵地看著眼前的東西。
一筐草莓,一袋冰糖,一個釀酒的瓶子,一個裝酒的瓶子,還有幾包果酒酵母。
草莓和冰糖是他剛從超市買的,酵母是慧慧給他的,釀酒瓶子網購的,釀好之後用來裝酒的瓶子是托許丁幫他從一個玩玻璃的朋友那裡求來的,非常簡潔清亮的圓圈造型。
今天東西齊了,可以開始製作了。
“洗草莓,去蒂,然後晾乾,”程恪看著手機裡慧慧寫給他的製作方法,“我長這麼大,除了現在學會煮方便麵和雞蛋,從來沒做過這些,而且還是釀酒這麼高級的活兒。”
他拿起草莓,捏了一顆,遞到喵嘴邊:“吃嗎?”
喵湊過來聞了半天,然後伸出爪子扶著草莓開始啃,啃得還挺投入,眼睛都啃眯縫了一隻,下巴毛上全是汁兒。
“貓還吃草莓啊?”程恪有些吃驚,“你哥知道你這麼饞嗎?”
喵沒有理會他,繼續啃著。
但程恪就沒有什麼說下去的興趣了,一個人說話,跟一隻貓聊它的主人,讓他覺得很寂寞,特彆是這個貓也不給個回應,隻顧著吃。
他要跟個貓似的就好了,你在就在,不在就不在,你回來了我用尾巴繞繞你腳脖子,你要不回來,我就吃彆人給我的草莓。
草莓洗好晾好,用了挺長時間,他左手本來就不靈活,洗就算了,還要去蒂……帶著蒂吃了能中毒嗎!最後每一個草莓蒂都是他用牙咬下來的。
程恪按照差不多已經背下來的製作方法,把咬好的草莓放進了釀酒的瓶子裡,十斤草莓,兩斤糖,嘩啦都倒進去,酵母用溫糖開水活化……
然後就是捏碎草莓。
他戴上手套,在瓶子裡捏著。
廚房窗戶外麵有一小塊空地,三歲半正騎了個小車在那兒兜圈子,嘴裡不知道唱著什麼。
程恪看得有些出神。
他不怎麼喜歡小孩兒,不過三歲半長得挺可愛,不招人煩,主要是……江予奪經常會提起這個孩子。
於是三歲半在某種意義上來說,就跟江予奪聯係在了一塊兒。
草莓都捏碎泡好之後,程恪把瓶子放到了暖氣片兒旁邊,這就算弄好了。
接下去要做的就是等。
等草莓酒釀好。
等喝草莓酒的那個人回來。
陽光很好,江予奪坐在窗邊的椅子上,眼睛都有些睜不開。
“最近怎麼樣?”羅姐坐在小桌子對麵。
“挺好的,”江予奪說,“睡覺還挺正常,昨天沒吃藥也睡著了。”
“這是你想聽的歌,”羅姐把一個MP3放到桌上,“我都存進去了,聽膩了我再幫你換。”
“嗯。”江予奪點點頭,拿過來插上耳機聽了聽。
“煙我沒給你買,下次來的時候帶給你吧,”羅姐笑著說,“李大夫是不是讓你少抽?”
“嗯,”江予奪伸出四根手指,“我答應他了,一天就四根。”
“能堅持嗎?”羅姐問。
“能,”江予奪說,“這些不算事兒……你陪我到院子裡走走吧?”
“好的。”羅姐站了起來。
走到院子裡,江予奪明顯感覺自己鬆了一口氣。
醫院,無論是什麼樣的醫院,就哪怕這樣的非常不像醫院的醫院,都會讓他害怕。
他沒有想過自己有一天會主動要求住進來。
一直到昨天,他才能不靠藥物勉強入睡,頭兩個晚上他甚至是坐在床角度過的。
李大夫跟他聊過,關於對醫院的恐懼。
他有很多東西不願意去想,而他明明清楚地記得卻又已經被強行抹去再也想不起來的這一段,他不得不去麵對。
他選擇了住院,選擇了撕開傷口,選擇了告訴自己這是一生都會如影隨行的記憶,他就得承擔現在每一秒鐘都不會停歇的痛苦。
在聊過之後的當天晚上,他一整夜都在清醒和幻覺之間交錯著,分不清夢境和現實。
畫麵真實得他呼吸都變成困難。
他躺在明亮的房間裡,有雜亂的聲音,晃動的人影,他吃力地轉過頭,能從沒有拉嚴的簾子中間看到另一張床。
很多血。
李大夫告訴他,那是一個警察。
他已經不記得那個人的臉,長什麼樣,多高,是胖是瘦,叫什麼名字,甚至已經不記得喊出那句“江予奪快跑”時的聲音。
但他記得那些血,記得護在他身體之上的溫度。
還有那聲拉長了的“滴——”。
他清楚地感覺到了因為他而無法挽留,一點一點逝去的生命。
明亮的燈光,揮之不去的消毒水氣味,滿眼的白色中晃動的人影,儀器“滴滴”的聲響,所有的這一切,都因為他而跟死亡而聯係在了一起,並且成為了唯一的聯係。
他害怕這些,更害怕會有下一個這樣的人。
後來日子裡那些跟他一天天熟悉起來,又一個個離開消失,再也沒有出現過的人,都讓他不安,讓他恐懼。
從程恪開始成為他生活裡慢慢固有的一部分時,他開始緊張,再一次的“消失”似乎變得不可避免,而當意識到自己可能會讓程恪真正“消失”時,這種不安達到了頂峰。
離開了他的程恪才是安全的,才是不會消失的,但離開了他的程恪,也同樣再也無跡可循。
“最近,”江予奪和羅姐順著院子裡的小路慢慢走著,他點了一根煙,給自己計了個數,今天第三根,“程恪……有沒有聯係過你?”
“沒有,”羅姐說,“那天跟他打完電話,他就沒有再聯係我了。”
“你告訴他了嗎?”江予奪問。
“告訴他什麼?”羅姐在他背上輕輕拍了拍,“告訴他你在哪裡?還是告訴他我不能說你的情況?”
“不能說。”江予奪說。
“告訴他了。”羅姐點了點頭。
江予奪聽到這句話時,猛地有些失望,但停了一會兒,又鬆了一口氣:“所以他想找我……也不知道應該去哪裡找,對吧?”
“是的,”羅姐笑了笑,“他因為很擔心你,所以我說不能告訴他的時候,他有些不高興。”
江予奪扯了扯嘴角。
“我是……不想讓他看到,”他皺了皺眉,“也不想讓他知道我……是怎麼治療的。”
“嗯。”羅姐點頭。
“他隻知道我有精神上的問題,”江予奪咬咬嘴唇,“但是看到我在精神病院裡住著,感覺還是不一樣的吧。”
“沒有你想的那麼嚴重。”羅姐笑笑。
“我不願意讓他有那麼直觀的感受,”江予奪輕聲說,“會嚇跑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