酆如歸踮起腳尖來,以額角蹭了蹭薑無岐的下頜,吐著熱氣道:“薑無岐,我等你回來。”
說罷,他又正色道:“那四旬男子便是這湖泊之主,我適才尋他不到,恐有陷阱。這女童應當為他所用,他生性惡毒,你且小心些。”
“貧道知曉了。”薑無岐深深地望了酆如歸一眼,而後竟是探過一隻手去。
薑無岐的手直直地落了下來,抵在自己心口,酆如歸霎時心如擂鼓,不知不覺間,一身的衣衫已然被薑無岐的內衣烘乾了。
“你勿要著涼了。”薑無岐旋過身去,走到一九曲回廊,便不見了蹤影。
酆如歸撩了下自己幾近全乾的鬢發,望著那九曲回廊,微微發怔,鯉魚妖乘此機會以最後的妖力變出無數暗銀色的魚鱗,直直地向著酆如歸的咽喉掃了過去。
酆如歸那咽喉之前被貫穿過,雖然好透了,但細膩的肌膚上還附著淺淡的傷痕,略略凸起。
魚鱗逼到酆如歸咽喉一寸開外,電光火石間,魚鱗紛紛失力墜地。
“你不要性命了麼?”酆如歸收回手指,含笑道,“你妖力耗儘,不過是變回原型,勤加修煉,便可再度修出人身來,而今,你卻是藥石罔效了。”
鯉魚妖麵無懼色,閉口不言。
酆如歸逼問道:“這金雞山山澗枯竭、金雞鎮水井逐漸乾涸,那懸掛於縣衙門口的乾屍,以及這無緣無故生出的湖泊可是你所為?”
鯉魚妖仍是沉默不言。
酆如歸肅然道:“你可知你此舉害了多少人?”
見鯉魚妖不肯回答,酆如歸並不與她客氣,旋即將一指沒入了鯉魚妖側頸。
一時間,血流如注,疼得鯉魚妖麵色煞白,雙手雙足掙紮不休。
她的掙紮於酆如歸而言,無半分作用,酆如歸漫不經心地攪動手指,折磨著側頸內的血肉。
鯉魚妖吃痛,又聞得酆如歸道:“你應當有五百年的道行,但五百年的道行並不足夠控製這許多的水,那麼你可是吞噬了同伴?”
鯉魚妖終是反駁道:“是他待我不好,並非是我故意要吃了他。”
“他待你不好,你便吞噬了他,為人所用?”酆如歸譏諷地道,“用你之人待你可好?”
“爹爹他很是疼愛我。”鯉魚妖回憶道,“爹爹會牽著我的手,帶我去逛集市,買新衣裳,新發帶與我,為了我,他從不吃鯉魚,今日我這發髻還是他親手為我梳的。”
“所以你便為了他耗儘妖力,賺取銀兩,吸血殺人?”酆如歸這話音尚未落地,那鯉魚妖卻急切地道:“是我自願的,不是爹爹的過錯,我不許你汙蔑爹爹。”
“他乃是一介凡人,哪裡是你爹爹?”酆如歸低歎著道,“他僅僅是想利用你罷了,倘若他當真疼愛你,怎會放任你油儘燈枯?你可知你的後腦勺已是生出了簇簇華發?”
說話間,薑無岐已提著那湖泊之主來了,他一見鯉魚妖,便厲聲道:“阿囡,你還不快將這兩人的血吸乾?”
鯉魚妖哭著搖首道:“爹爹,我沒有妖力了。”
湖泊之主怒喝道:“你怎地會沒有妖力!”
他說罷,覺察到鯉魚妖被他嚇得一瑟縮,才勉強和顏悅色地道:“阿囡,爹爹知道你可以做到的,為了爹爹再努力下好麼?”
不及鯉魚妖作答,酆如歸笑道:“你為何不先關心關心你的好阿囡,她現下疼得麵色都白了,血流了一身,你不會瞧不出來罷?”
“我自是能瞧出來。”湖泊之主這才道,“阿囡,你乖乖的,爹爹明天就帶你去裁縫鋪子,做幾件新衣裳,我的阿囡生得這樣玉雪可愛,穿上新衣裳怕是要迷倒一池的鯉魚咧。”
鯉魚妖哭得幾乎喘不過氣來:“爹爹,我做不到。”
恰是這時,酆如歸發現不遠處的湖泊竟是一點點縮小了,刹那間,便成了一個小小的水泊。
湖泊之主循著酆如歸的視線望了過去,他如何能眼睜睜地瞧著自己賺錢的工具化為虛無,遂連聲催促道:“阿囡,我的好阿囡,我最漂亮的阿囡,你還不快些除去這兩人,再將那湖泊變回來。”
鯉魚妖嘗試著要催動妖力,卻被酆如歸製止了:“你已與他明言,你沒有妖力了,他卻百般催促,你還固執地認為他疼愛你麼?”
鯉魚妖天真地望著酆如歸:“可他是我爹爹呀,一年前,我病重,不幸被漁夫捉了,便是他救我回來,將我放生的。”
一年前,湖泊之主並非是救了鯉魚,而是買了鯉魚來吃的,正要剖肚去腸,見這鯉魚掙紮,難得大發善心地將鯉魚放了生,未料想,一日,一女童竟然出現在他麵前,直言自己乃是他放生的鯉魚。
他乍然見得妖怪,吃了一驚,後又生出了利用這愚蠢好騙的妖怪來賺錢的心思。
他起初僅僅是想串通這鯉魚妖去造些神跡,做個神棍,騙取富貴人家的銀兩罷了。
後來,他偶爾得知這小小的鯉魚妖居然有操控水的本事,絞儘腦汁地琢磨了整整三日,才想出了一個斂財的妙法,便是誘騙這鯉魚妖施展妖術,使得這金雞山以及山下的金雞鎮的水源枯竭,再變出一個湖泊來。
他本是希望這金雞鎮的水井亦能快些乾涸,然而,鯉魚妖能力不足,過分使用妖力之後,便時常抱恙,需要臥床歇息,因而才讓金雞鎮的窮鬼們僥幸有井水可飲。
但他仍是如願有了成堆的金銀珠寶,燕瘦環肥的美人,可恨,今日卻是栽在了倆不知打哪來的惡徒手中。
他惟一的希望係在了鯉魚妖身上,自然不能放棄,便又“阿囡,阿囡”地喚了起來。
那湖泊已半點不剩了,酆如歸暗暗舒了一口氣,從鯉魚妖側頸抽出手指來,同時收回扣住鯉魚妖雙腕的左手,而後取了張絲帕,不緊不緩地擦拭著自己指尖上的殘血。
鯉魚妖一從酆如歸的鉗製中解脫,便直直地向著湖泊之主奔了過去。
然而,她還未近得她爹爹的身,便跌倒於地,化出了原形來,黑色的背脊,暗銀色的大身,白色的肚腹,黑色的魚尾,甚是尋常的一尾鯉魚。
魚吻張闔著,難以吐出一字人言來,隻魚鰭死命地扇動著,魚尾“啪啪”地擊打著地麵,欲要引起湖泊之主的注意。
湖泊之主心知自己已然無逃脫之法了,半點不理會那尾垂死的鯉魚,頹然跪地,放下身段來,求道:“兩位大仙開恩,饒小的一命罷。”
酆如歸淡淡地掃了一眼湖泊之主,再抬眼時,卻瞧見了穆淨、程知縣以及一乾衙役。
穆淨急匆匆地行至酆如歸麵前,從上至下細細端詳了一番,才激動地道:“酆如歸,你無事便好。”
“我本就不會有事。”酆如歸方要到薑無岐身邊去,眼前穆淨的麵頰竟是一分一分地紅透了。
穆淨深情地凝視著酆如歸,當眾告白道:“酆如歸,我心悅於你,假若你不嫌棄我即將目盲,能否下嫁我為妻?”
他見酆如歸不說話,又補充道:“你若是嫁予我,我定不會教你吃苦受累,我會努力賺錢養家……”
他的麵頰又紅了一些,耳根似能掐出血來:“養你,養我們的孩子,當然,你若不願生育,我也不勉強,能與你在一起已是我天大的福分了。”
旁的程知縣與一眾衙役聽得穆淨向酆如歸告白,愕然之後,便起起了哄來。
酆如歸在一片嘈雜中,取了張絲帕出來,輕柔地擦拭著穆淨的右臂道:“你這傷口又裂開了。”
穆淨試探著覆住了酆如歸的一點指尖,酆如歸並不拒絕,隻囑咐道:“你且小心些。”
幸福的預感撲麵而來,穆淨欣喜若狂地道:“你願意下嫁予我麼?”
酆如歸失笑道:“我並非女子,如何嫁你為妻?”
穆淨錯愕至極,半晌,才道:“你即便是男子,我依舊心悅於你。”
“我即便是男子,你依舊心悅於我麼?”酆如歸低喃著重複了一遍,雙目顧盼流轉間,一片豔光,神色卻是遲疑。
薑無岐與酆如歸相去不出十步,但卻頓覺酆如歸離他千萬裡遠,他不覺鬆開了湖泊之主,握了握拳,口中驟然生出無儘的苦澀來,可這苦澀中卻好似還殘留著酆如歸津液的味道,甜甜膩膩的,酆如歸適才是用過甚麼點心罷?
那點心是這個對他表白的白衣公子買予他的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