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家正月的時候才來過籍田行“籍田禮”, 他自認為自己對籍田還是挺熟悉的,可當他真的置身於屬籍田司打理的農田旁時,還有些恍惚。
這田裡種滿了各種糧食和蔬果, 半青半黃的糧食作物占了左邊三分之二的田地,中間是瓜果,右邊則是時蔬, 水溝將它們一一劃分開來,整整齊齊、涇渭分明。
官家站在田邊眺望, 仿佛看到點兵時, 不同兵種、不同廂的兵士們的隊列。
“這籍田令, 該不會還懂行軍布陣吧?”官家與旁邊的太常寺卿說笑。
太常寺卿笑道:“是否會行軍布陣還未可知,但他一定是個講究‘工整’的人。”他轉頭問下屬,“籍田令何在?”
“下官在。”人群中的趙長夏走了出來,給官家和各位長官行了禮。
官家和太常寺卿這才知道,原來他們竟當著人家的麵議論人家。不過到底是上位者,臉皮厚得很,權當剛才議論人家的不是他們。
官家打量了趙長夏一眼,雖然也有些懷疑“他”的性彆, 可想到這麼多外人在場, 他若是貿然問這些話,對“他”來說就是一種羞辱。更何況,他有的是辦法證實對方的身份。
按下此事不提,官家道:“你們陪我走一走。”
官家走在前頭, 趙長夏跟太常寺卿便跟在身後, 他們原本心裡還犯嘀咕,不知道官家意欲何為,直到官家每走到一個地方, 便會問他們這是什麼作物,習性如何。
太常寺卿雖然還不至於五穀不分,可很多時蔬他都是認不得的,畢竟那些蔬菜擺上桌時已經是煮熟的模樣,誰知道它們生長期是什麼樣的呢?
太常寺卿漸漸答不上來,還好趙長夏每次都及時回答,順便講了它們的習性、產量等。她說得頭頭是道,讓官家與太常寺卿都有一種她在農學上有極大的造詣的感覺。
等轉到糧食作物區時,除了已經被收割的小麥的田裡沒有作物之外,其餘田裡的穀物都被官家的問題提及了,——趙長夏將之稱為“隨堂小測”。
“聽說你曾放下豪言壯語,說這黍與粟,一畝田要種出四石來?”官家又問。
太常寺卿的神色登時便複雜起來,他一方麵想說趙長夏在吹牛,可聽聞“他”曾經種出過畝產量七石的稻穀,又忍不住對此產生了期盼。
“是。若是接下來的兩個月內沒有天災,畝產四石大抵是沒問題的。”趙長夏十分有把握。
官家問:“可我怎麼聽說今年的小麥也還是一石多一點?”
趙長夏道:“小麥播種時,臣還沒有獲得官家的厚賞,錯過了用我的計劃栽培小麥的最佳時期。”
“唔,你這麼狡辯倒也有道理。”官家道。
雖然他嘴上說趙長夏是“狡辯”,實際上他也清楚趙長夏接手籍田司事務的時候,小麥都已經到了抽穗的那一步了,“他”再怎麼做,也無法使其增產。
官家還得回宮,所以沒有久留。
回去的路上,他跟太常寺卿道:“當初是太子向我推薦他來任籍田令的,我原本想,不過是一個籍田令,太子都開了口,那給他便是。沒想到他還真有本事,除了沒有通過文舉讓他的出身低許多,可一個做實事的,放到哪兒都能造福於人。”
“官家說得是!”
官家心情很好,而他心情好,又看趙長夏順眼的時候,便喜歡給賞賜。
他曾經要求宮裡節儉,所以他之前已經賞賜過趙長夏錢財絹布了,這次便不賞錢,決定給她的寄祿官再往上提一提,這樣一來,就等於變相給她加工資了。
官家筆杆子一動,準備提拔趙長夏的寄祿官為正八品的司農寺丞。
不過他的決定被剛起複為參知政事的榮相給駁回了,理由是趙長夏原本隻是正九品的官階,在沒有特彆貢獻的情況下,一口氣提升兩級,會引起朝臣們的非議。
大部分朝臣都是通過科舉,然後按規定遷轉官階的,也就是三年一轉。隻有那些才學尤為出眾,又獲得了很大的貢獻、成就,得到了官家的重用之輩,才有可能在短短十幾年間從新科進士到位極人臣。
如呂相呂蒙正,三十三歲中狀元,四十二歲便當上了副宰相,三年後當上了宰相,從入仕到為相,也不過花了十二年。而有些人每三年一遷轉,二三十年也未必能躋身中層官僚隊伍。
但呂相那是有真才實學的,趙長夏沒通過科舉,以不入流的方式為官,本就被文人所瞧不起。若是“他”的官階升得太快,朝臣們怎可能不激烈抗議?
官家被說服了,便暫時壓下這詔令,道:“若他真能種出四石黍、粟,那天下的百姓便不愁餓肚子了,此功勞是不是很大?屆時再給他加官,榮卿有意見嗎?”
官家已經退了一步,榮相不好再咄咄逼人,便就此約定。不管這個賭約是輸是贏,榮相都做了自己該做的事情,想來禦史那邊也不會借故彈劾他了。——自從被彈劾排擠罷相之後,這次起複,他行事越發謹慎了。
很快這件事便被政事堂的諸位宰相、副宰相知道了,漸漸地又傳到了朝臣們的耳中。
果不其然,這件事引起了朝臣們的激烈討論,一些佛係的認為趙長夏若真有本事令糧食增產且推廣至大江南北,那確實是很大的功勞,按功勞政績來升官是沒問題的;
另一部分朝臣始終覺得有出身的才是清流的官員則有些瞧不上從農民混上來的趙長夏;
剩下那部分朝臣則在觀望,看趙長夏是否真的能種出那麼高產的糧食作物。
這些朝官才知道的事情,趙長夏這個當事人卻因官階過低而無從得知。
年中的祭祀已經完成,接下來到八月前,趙長夏都比較清閒,所以回家也回得早些。
正好提供給太常寺祭祀的蔬果還有很多沒派上用場,所以她分給了各個農人一些,自己也帶了些回家。鄭陽覺得自己一個人吃不完這麼多蔬果,便厚著臉皮到趙長夏家蹭吃。
“那是官家哎,官家跟你說話了,你怎麼一點都不激動呢?”鄭陽沒想過自己還有能見官家一麵的機會,內心依舊激蕩無比。
再看趙長夏,淡定無比,見官家仿佛不是什麼稀罕事。
“你看那些朝臣,見了官家會激動嗎?”趙長夏反問。
鄭陽:“……好像也對。不過朝臣是經常見到官家,我們這是第一次見官家呢!”
正說著,他們已經回到了門口,本該斷絕往來的嶽揺紡此時卻正好從家中出來,登上了停在門口的驢車。她看見了趙長夏,卻沒有打招呼,而是徑直讓車夫駕車離開了。
趙長夏進屋,見曲清江一臉愁容,想也知道是嶽揺紡又說了或做了什麼讓她不高興的事。趙長夏沒有立馬問嶽揺紡來的目的,而是跟往常一樣彙報:“娘子,我回來了。”
曲清江詫異道:“六月今日怎麼回來的這麼早?”
鄭陽聞言,便有些迫不及待地將今日發生的事告訴了曲清江,後者更希望從趙長夏的口中得知官家到底跟她說了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