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奕歡將留書都放在了枕頭底下,又去看望了戚皇後。
看到蘭奕歡,戚皇後自然是高興的,但作為一個從小看著蘭奕歡長大,又足夠敏銳的女性,她又很快察覺到了不對。
“你的臉色不大對。”
戚皇後關切地問道:“怎麼了,是不是你二哥欺負你了?”
蘭奕歡一怔,連忙笑道:“沒有,哪的事啊!他也能欺負的了我?”
戚皇後道:“那他臨走的時候,你怎麼沒去送呢?”
蘭奕歡道:“唉,二哥那是去忙公務了,他那麼辛苦,我也幫不上什麼忙,怪慚愧的,就不去添亂了唄。”
戚皇後搖了搖頭,很直接地說:“淨是胡說八道。”
蘭奕歡苦笑道:“母後啊,留點麵子嘛。”
“你這孩子,就是心事重,我還不知道你嗎?”
戚皇後點了點他,說道:“你是從小在我們這邊長大,但可千萬不要覺得得回報點什麼,在我心裡麵把你當成親生的孩子一樣,你也知道我和你二哥的關係,有的時候反倒是你更加貼心,我一想起你來心裡麵也很高興。”
蘭奕歡不由低聲說道:“母後。”
戚皇後道:“你和你二哥的性子,我都知道,就算你們真的鬨了什麼矛盾,也不可能是你的錯。隻有你不理他的,沒有他不理你的。”
蘭奕歡道:“不是的,我們真的沒有怎樣,就是有點小分歧,解決了就好了。”
戚皇後並沒有追問:“你們都大了,這些小打小鬨的,我不過問,你想生氣也隨你,隻是切記不要上心。氣消了,就過去了,實在解決不了,母後給你做主。”
蘭奕歡終究在心裡歎了口氣,感謝戚皇後的“不問”,畢竟若是問了,他也確實不知道該說什麼。
他笑了笑,說道:“好,謝謝母後。”
蘭奕歡站起身來,替戚皇後捶了捶肩膀,又說:“母後您也要好好保重身子呀。”
戚皇後笑道:“那是自然的。你二哥那邊我是指望不上了,怎麼著也得好好地看看你成親,再養養你家的孩子玩玩,看和你小時候像是不像。”
蘭奕歡沉默了一會,低聲道:“母後,您彆急,說不定二哥現在就是沒想通,再過上一陣子,就該願意娶妻了。”
他曾經疑惑了那麼久蘭奕臻為什麼不娶妻,可是從未往自己的身上想過,如今方知為何如此。
竟然足足有兩世,上一世他甚至到死都不知道。
蘭奕歡很難想象蘭奕臻當時的心情,也感到了戚皇後的愧疚。
他知道蘭奕臻的出生背負著怎樣的責任,也知道戚皇後是如何從小就對這個獨生子寄予厚望的,不娶妻和無後,需要承擔的壓力和非議巨大的難以想象。
而這一切都是為了他……蘭奕歡卻不想那麼自私。
誰知道,戚皇後卻說:“算了吧,有什麼可急的,他娶不娶,都由得他。”
蘭奕歡道
:“啊?”
戚皇後道:“你覺得我和你父皇過得好嗎?”
蘭奕歡低聲說:“……不好。”
戚皇後說:“那不就是了?起初你二哥剛成年又不肯娶妻的那幾年,我是急過,但他一直倔著,誰也奈何不了,後來我也就看開了。與其找個他不喜歡的,一生都不快活,倒不如遂了他的心意吧——我這個娘當的不好,他從小到大,也沒什麼順心如意的時候。”
這話說的蘭奕歡心裡驀地一酸,戚皇後卻已經轉過頭來,說道:“你也是一樣。”
她拍了拍蘭奕歡的手,輕聲歎息:“我年輕的時候,太過強勢氣盛,很多事情,隻為了爭一口氣,卻傷了身邊親近之人的心。如今年歲漸大,時常後悔,隻盼著你們啊,能過上自己順心的日子就夠了。”
*
這一日,京城中悄無聲息地離開了兩撥人馬。
天剛蒙蒙亮的時候,一家綢緞莊派出去進貨的商隊便出了城,一路南行。
到了夜色降臨時,又有一騎快馬向西疾馳,帶著蘭奕歡的留書向太子離開的方向追去。
商隊從天亮走到天黑。
路上行人漸稀,空曠的古道上隻有嘚嘚的馬蹄聲回蕩。
蘭奕歡騎在馬背上,在太陽徹底落山那一瞬,他忍不住挽韁回首,最後一次遙望那座宏偉的都城。
隨即,一切都被沉沉的夜色淹沒了,連同那巍峨的城牆,也看不清楚了。
蘭奕歡回過頭來,跳下馬背。
同行的商人說:“公子,附近沒有客棧,倒是前方不遠處有個村落,咱們要不然去前麵借個宿?”
蘭奕歡定了定神,笑著說:“我不過是跟各位大哥搭個伴,隻求不添亂便好,自然一切都聽你們的。”
他們商量妥了,便朝著那處村莊走去。
這裡是山地,那村莊看著近,馬卻過不去,需得一路步行爬坡。
蘭奕歡倒是還好,隻把一眾缺乏鍛煉的商人們走的氣喘籲籲,有人抹著汗道:“還有多久,咱們不會是走錯了路吧?”
他說著,看見前方不遠處有個人影在緩慢移動,便揚聲喊道:“哎!前麵的兄弟請留步!”
前方那人果然停下了腳步,商人們追上去,怔了怔,卻發現是個須發皆白的耄耋老者,竟在這深更半夜裡還挑著一大擔子柴,踽踽而行,瘦削的脊背彎的如同一把弓也似。
老人擦了擦臉上的汗,有點不耐煩地問道:“什麼事,快說!”
方才叫住他那商人怔了怔:“大爺,您乾什麼這麼凶啊,我們不是壞人!”
老頭“嗬嗬”笑了一聲,說道:“對,你們不是壞人,你們這叫閒人!一個個穿的體體麵麵,拉著我這麼一個挑重擔的老頭子站在這,不快說,難道還跟你們聊閒天不成?”
那商人被他說的麵紅耳赤,接不上話來。
蘭奕歡見狀,忙笑著湊上去,一手抬住老人肩頭的扁擔,說道:“老爺子,您彆生氣,天太黑了,剛才
我們也是沒看清楚您這麼辛苦,就叫住了您想問個路。這樣,您歇歇,這柴我幫您挑一會好了!”
他長得好看,一笑露出兩個甜甜的酒窩,縱使這老者脾氣暴躁,對著蘭奕歡也發不出來脾氣了,緩和了口氣說道:“你這小伢,能挑的動什麼?!用不著,問什麼路,說吧!”
蘭奕歡哈哈笑著,竟然不由分說,雙手抬著扁擔往上一托,直接將它從老人身上抬下來了,說道:“老爺子,我也是挺頂用的啊。我和這幾位朋友想去前麵那座村子裡投宿,不知道您是不是也是村裡的人,我給您拿東西,您給我們帶路,可以嗎?”
老者沒想到這小子看著細皮嫩肉,長得跟畫一樣,竟然還真有兩下子,不由愣住了。
他出了一身汗,夜深風冷,此時站住了不走,被風刮過來,又是激靈靈一個寒噤。
蘭奕歡把自己的外袍脫下來,給他披上,笑嘻嘻地擔起柴,道:“走吧。”
倔老頭披著厚實的綢緞衣服站在原地,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片刻之後,“哼”了一聲,依舊佝著背轉過身去,說道:“我就是那村子裡的人,你們跟著我走吧。我家還有兩間空屋,到了之後,可以給你們住。”
這麼著,一下子就省事了,可以少走不少的路。
商人們簡直是意外之喜,暗暗衝著蘭奕歡豎大拇指,讚揚還是他厲害。
蘭奕歡報以微笑,心想大哥們不地道,光誇人不動手,倒是來一起挑柴禾啊!!!
不過雖然開玩笑這麼說,他也知道,這些商人們個個身材肥胖,缺乏鍛煉,光是走個山路就要了命了,不是不幫他,實在是有心無力。
就連蘭奕歡一路前行,也覺得有些道路實在崎嶇,已經不是累不累的問題,而是稍有不慎,說不定就會有墜崖的風險。
他習慣一上來,忍不住觀察著周圍的地勢,低聲說道:“這裡應該修路。最好是把這一處的山壁再往裡鑿平一塊,然後另一頭的水峽上多建兩座橋。”
蘭奕歡剛說完,前麵的老頭一個趔趄,差點摔倒在地,不過沒等蘭奕歡騰出手來扶,他就又站好了。
蘭奕歡道:“小心!”
老頭擦了擦汗,道:“我是被你嚇的!你這小後生,口氣可真是大得很呐!一張嘴就是要修路,還要鑿山,那得多少銀子?把我們全村祖宗十八代都買了也花不起!”
蘭奕歡笑道:“您彆著急,我的意思是官府來管。”
老頭道:“官府可管不到這來。這年頭不少,處處都有災有難的,那些快要餓死的人官府還幫不過來,咱們沒條好路,不過是窮點難點,命還是能保得住的,也輪不著先。”
聽這暴躁老頭說到這事反倒語氣平和,後麵的商人還有幾分驚異,說道:“老丈,您這話說得不一般啊!”
老頭道:“年歲大了,這些道理自然都通了。”
又大約走了一裡路,總算下了陡峭的山崖,他才帶著蘭奕歡等人進了村子,到他家中安頓了下來。
商人
們累的半死,很快就都收拾收拾睡得鼾聲如雷了,蘭奕歡卻了無睡意,坐在桌邊,想著老頭今天的話。
過了一會,他披上外衣站了起來,將一錠金元寶放在枕頭底下,輕輕推門出去,在村子裡麵轉了一圈。
正如老人所說,這個村子裡麵住了不少人家,有的房屋農具式樣已經非常古舊,顯然是世世代代居於此處,很少與外界來往的緣故。
人丁興旺,說明日子確實還能過下去,但看一看人們晾在外頭的衣服,房屋的修葺,以及田裡用的東西,窮困也是真的。
蘭奕歡彎下腰來,抓起地上的一把土,搓了搓,土被他搓的很細,簌簌地落了下來。
他剛登基,身體還算好的時候,為了了解農事,自己下過地,這樣的土一看就知道還是過於乾燥貧瘠,鎖不住養分和水分,不適合種糧食,但是某些水果和藥材卻能長得很好。
蘭奕歡正出神間,忽然聽見身後有沉重的腳步聲響起,他都不用回頭,就知道是跟他來的那些商人裡麵最胖的那一個。
——就他能踩的這麼重。
蘭奕歡道:“於大哥,如果我在這裡種些草藥,您有路子賣嗎?”
此次同行的商人們都不知道蘭奕歡的身份,胖商人聽他這麼問,不禁笑了,說道:“錢公子,你半夜不睡覺,原來是在想這個。賣草藥的路子我是有,但從這裡往外運的不成,成本太高,你要是想做這門生意,換個路好走的地方試試。”
蘭奕歡道:“我不是想做這門生意,我是想這村子裡的人多條路。”
商人沒想到蘭奕歡這樣說,一怔之下瞧了瞧他,道:“你可真是好心腸啊,非親非故的,竟還為他們打算起來了。”
蘭奕歡拍了拍手上的土,笑道:“習慣了。”
商人道:“家裡有當父母官的?”
蘭奕歡道:“算是吧。”
商人擺了擺手,道:“嗐,那也沒用,當官,能有多大官,管得了多大的事?再說了,你家裡人,也不是你,你能做主讓他乾什麼嗎?想幫人,幫一時成,但真要幫到底,沒點本事是不成的。”
蘭奕歡聽他這麼說很是意外,想了想,又不禁點頭,說道:“大哥這話頗有見地。”
商人拍了拍他的肩膀,說道:“年輕人心善是好事,你懷著救世主的念頭,卻做不了救世主的事,這是心太善而無能為力,最終苦的還是自己。你啊,還是剛離開家,人間疾苦見的少了,等到看多了,也就麻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