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山深處長著一種名為無患子的樹,這樹又喚鬼見愁。
就如同經商之人總愛在屋裡擺上富貴竹,屋外種上發財樹,道家佛家也很樂意討個好彩頭,因此淮山裡到處都是這種樹,年頭多的大抵有十丈高,五六人合抱那麼粗。
眼下時節正趕上無患子落果,滿地是圓滾滾的果核。落選者好歹算來了仙門一遭,自然不願兩手空空回去,臨下山前都不約而同的到那無患子樹下拾果。
有幾分似龍眼,半透明的,如琥珀一般的小果子,掰開來裡麵是渾圓堅硬的黑色果核,把這果核拿回家去,陰乾打磨,串成一串,便是可以去穢辟邪的菩提珠。
可這些落選者並不曉得,天下可以串珠子的果核那麼多,為何偏偏隻有無患子的果核是菩提珠,為何偏偏隻有無患子被稱作鬼見愁。
鬱潤青也是入了宗門的第二年才知道,無患子的果肉遇溫水會同皂角殼一樣搓洗出綿密的泡沫,將沾染了魔血的衣裳浸泡其中,再等上一兩個時辰,便能洗淨魔血了。所以民間流傳著菩提珠去穢辟邪的說法。
鬱潤青緩步從那些拾果的落選者中穿過,四周漸漸無人了,方才一溜煙的跑上雲中閣。
雲中閣門的門檻比彆處高出一大截,誰到了這裡都免不得頓一頓,再提著衣擺謹慎的邁過去,唯獨鬱潤青,總是視這門檻若無物,輕輕巧巧的就一步跨過了。
旁人不明白,當她更伶俐些,其實這不過是候府教養孩子的規矩罷了,哪怕走平坦至極的、鋪著羊絨毛氈的路,也要分出一半的心神注意著腳下,莫要忽快,也莫要忽慢,莫要踉蹌,也莫要晃蕩,莫要拖遝,也莫要蹦躂,總之,在侯爺和侯夫人眼裡,走路的儀態代表著候府的臉麵。
鬱潤青是家裡那麼多孩子當中最聽話的,亦是被教養最好的,毫不誇張的說,她一言一行、一舉一動,都傾注著父母的心血,是融在骨子裡的,渾然天成的俊雅得體。
“師姐。”鬱潤青笑著喚道。
“……你過來做什麼?”嶽觀霧看她一眼,很快挪開視線,繼續盯著華雲頂上靜坐入定的應選者。
“我有件事想同師姐說,今早太匆忙,沒來得及。”鬱潤青道:“是這樣,我聽聞肇安縣有蠱蟲肆虐,許多百姓一夜之間便失了神智,六親不認,仿若行屍走肉……”
嶽觀霧道:“你從何處聽聞?”
鬱潤青道:“唔……倒也沒人和我說過,我自己猜的,前兩日寧師妹不是去了肇安縣嗎,我想肇安縣或生了重疫,縣令才會派人來請寧師妹,可今日晌午陸師姐讓我幫忙找和蠱蟲毒蟲有關的卷宗,又問我邪符和蠱毒作用於人身上有何不同,我一拚湊,以為多半是如此了。”
嶽觀霧仍背對著她:“所以呢?”
鬱潤青舔了下唇,試探著問道:“我,我能不能去肇安縣幫寧師妹的忙?我知道,師姐如今還不放心我出門,可我,真的很想下山看看……師姐,師姐,我求你了,我保證不會讓你失望的。”
嶽觀霧握緊劍,又將劍擱下,終於側過身來看著她:“你是想幫忙,還是想下山散心。”
“都有的都有的。師姐,你最清楚啊,對付蠱毒我比寧師妹拿手。寧師妹驗蠱隻會用預知子,殺蠱便是用一味鬼臼,可鬼臼一年生一莖,莖枯為一臼,要足足十二臼才能入藥,倘若蠱毒肆虐,禍及上千上萬的百姓,她何以殺蠱解毒呢?”鬱潤青一氣說完,方才放緩了聲調,朝著她師姐端端正正的一笑:“我還是想幫她忙多些……”
嶽觀霧眉頭一動,正欲開口,雲中閣外忽然傳來激烈的爭執聲,嶽觀霧立即向下望去,鬱潤青也急忙上前兩步,雙手撐著欄杆往下看。
有點出乎意料,又有點意料之中的——鐘知意跟人打起來了。
麵容嬌豔的少女還是那副目中無人的模樣,隻是這次乾脆連流雲傘也不拿了,她將流雲傘背到身後,手握著傘柄內的軟劍,分明是在和人打架,可一招一式頗有種“飛燕能作掌上舞”的飄逸姿態,倒真不辜負她金樽鐘氏百年仙門世家的名望。
鬱潤青對鐘知意是有幾分欣賞的,故而看的入了神,可無意瞥見華雲台上幾個考官都麵色鐵青,突然就反應過來,應選者在秘境之外動手打架是要被逐出山門的。
或許是出於對鐘知意的欣賞,鬱潤青連想也沒想,便伸出兩根手指在虛空之中畫了一道繁雜的咒陣,咒陣極快成型,符文隨之四散,化作點點星光附著在地麵的枯葉上,枯葉仿若頃刻回春,扶搖直上,輕飄飄的落在那幾個動手打架的應選者肩上。
拔劍相向的幾人頓時不動了。
鬱潤青偷偷瞄了眼她師姐,見其眉頭微蹙,麵色不虞,不由訕訕一笑:“小孩子,就是衝動。”
嶽觀霧冷冷的睨過來:“你認得。”
鬱潤青道:“我看她,的確有些天資。”
嶽觀霧道:“天資出眾者大有人在,若都這般肆意妄為,豈不是,皆成玹嬰。”
一提到玹嬰,鬱潤青就有些難為情了。
不過,鐘知意這二輪試煉都是在鬱潤青眼皮子底下通過的,她自覺鐘知意此人雖囂張狂傲,但那也隻是恃才傲物的傲,品性並不壞,說句良心話,她小時候若也有鐘知意這樣的本領和家世,肯定比鐘知意更狂更傲。
思及此處,鬱潤青還是硬著頭皮開口道:“正是有這樣的顧慮,才要將天資出眾者儘收入門下,好生教導嘛。”
嶽觀霧仍冷眼看她:“宗門未曾好生教導過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