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一日清早,郡主娘娘將鬱潤青單獨叫了過去。
她換上了朝服和金冠,戴上了象征身份與地位的繁複寶珠,坐到老侯爺生前經常坐的一把太師椅上,微笑著說:“阿滿,這是母親此生最後一幅畫像了,要好好畫。”
鬱潤青穿著舊日的家常衣裳,慢條斯理的挽起袖口,隨手撫平畫紙,而後抬眸笑道:“我都好多年沒給人畫過畫像了,虧得母親信得過我。”
她天生白淨,鬢發烏濃,眉眼俊俏又有幾分姝麗,從前笑起來總是神采飛揚的,叫人一看就知道是個活潑且聰明的孩子,如今,眼裡再沒了那份奪目的神采,倒顯得溫和內斂了許多,這般提筆立於書案旁,通身是溫潤儒雅的書卷氣。
郡主娘娘不禁說:“你現在的樣子,真跟你父親年輕時有些相似……”
“母親是情人眼裡出西施?”
“你父親年輕時又不胖,他十六七歲那會,瘦的像竹竿,你外祖母見了他,死活不同意這門親事,覺得他家是吃不飽飯的破落戶。可我就看中他模樣好了,死活要嫁。”郡主娘娘緩了口氣,很惋惜的說:“誰想到成婚後他一年比一年圓潤,害我被你外祖母取笑,說我貪圖好顏色,也不找個花期長的。”
“可父親每次想少吃一點你都不高興。”
“圓潤也有圓潤的好處,起碼看著不像破落戶了。”
鬱潤青一邊蘸墨一邊看向郡主娘娘,有些心不在焉地說:“是啊。”緊接著問:“母親累不累?”
郡主娘娘微微搖了搖頭,笑道:“你儘管畫就是,我累了自然告訴你。”
見母親今日比哪一日都精神,沒有半點疲憊的樣子,鬱潤青也笑了笑,蘸滿墨的狼毫小筆終於落到畫紙上。
郡主娘娘見狀又回憶起往事:“記得你剛去淮山沒兩年,你父親去永昌王府吃喜宴,還在永昌王府看到了你畫的那張仙宮拜壽圖,就掛在永昌王府正宴大席的廳堂上,你不知道你父親那日有多高興,一提起這件事就止不住要笑。”
鬱潤青少年時擅長工筆,從來不作稿本,畫技不敢說多麼高超,卻也是很有天分和才情,再加上非比尋常的出身和相貌,使得她的畫作在名門貴族的公子小姐間深受追捧。後來入了仙門,更是貴不可言,一年半載的功夫就到了一畫難求的地步,連永昌王府這樣有權有勢的門第也將她的畫掛出來充麵子,老侯爺心中的痛快可想而知。
郡主娘娘歎道:“你父親總說,有天資的孩子拘在家裡是不會有出息的,所以哪怕再不舍得,也咬咬牙,把你大哥和你都送了出去……可現在看來,真不知是好是壞。”
鬱潤青道:“我與大哥在家,不過是做兩個閒人。”
郡主娘娘道:“你大哥自幼在那等不近人情的地方長大,心難免冷一些,可我不擔心他,他向來知道自己想要什麼,娶了個妻子,是最天真愛笑的,養了對兒女,既乖巧又體貼,十五六歲還整日纏著父親……相比你大哥,滿兒,母親更擔心你。”
鬱潤青道:“母親不必擔心我,我如今也很好。”
郡主娘娘看著她,喃喃地說:“你是我身上掉下來的一塊肉,你好不好,我怎麼會不知道呢……”
“母親……”
“罷了,人各有命,誰能一生順遂,磕磕絆絆,總是在所難免的。”
郡主娘娘閉了閉眼,又勉強睜開:“滿兒,去叫他們都過來吧,我還有些話要囑咐……”
鬱潤青擱下筆,推開門,盛夏裡明媚的陽光灑進來,落在郡主娘娘身上,暖洋洋的,這一瞬間她仿佛看到一個瘦弱的像竹竿似的少年朝她走來,溫和靦腆的抿著嘴微笑。
她也不由笑一笑。
門關上了,周圍漸漸熱鬨起來,低低的細語聲,輕輕的啜泣聲。郡主娘娘的目光一個挨著一個的掠過去,潤玉,潤魃,潤生,潤青……
真好,這一世沒有白活。
她將心事訴儘,滿足的閉上眼,去渡忘憂川了。
跪在太師椅旁的鬱潤青緩緩站起身,順手拉起趴在郡主娘娘膝頭不停啜泣的靈姝。
金尊玉貴的長公主殿下,滿屋子也隻有鬱潤青敢這樣拉拉扯扯。潤玉朝著幾乎沒怎麼見過麵的潤青微微一頷首,以示感激,而後便以長子的身份主持起郡主娘娘的喪禮。
潤魃潤生雖在外都是可以獨當一麵的,但姐弟倆從小到大沒有離開過父母,當年老侯爺病故,姐弟倆亦是驟然失怙,悲痛萬分,全無主張,真的多虧潤玉快馬加鞭趕回來操辦,才不止於出什麼岔子,這次輪到郡主娘娘,自然照舊拿潤玉當主心骨,事事聽從安排。
沒一會的功夫,滿屋子的人都挪去了前院靈堂。臨出門前,潤魃走到潤青跟前問:“阿檀不打算回來了?”
鬱潤青道:“許是不得空。”
潤魃是真心把嶽觀霧當妹妹看待,原想著有生之年還能再見一麵,聞言不免有些失望,搖了搖頭說:“再不得空,回來看一眼的功夫也沒有?你帶回來那個小舟,我看也夠忙的,這半個月愣是折騰了三趟。”
“小舟是我這輩子遇到過最好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