贏秋像是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
夢裡有許多的聲音,許多的影子,但唯有那一抹厚重朦朧的紅,是最深刻的。
他隱忍彆扭的哽咽聲,還有那停在她眉心輕輕的一個吻。
後來呼嘯的風聲,那種急速下墜的感覺,還有那個始終溫暖的懷抱,那種莫名的熟悉感讓她忍不住想哭。
是什麼?她究竟忘了什麼?
那些翻湧的記憶到底還是未能衝破某種束縛,但“小蓮花”這三個字,卻已經深深地印在了她的腦海裡。
當她清醒過來時,上方水晶燈晃眼的光落在她的那雙眼睛裡,卻不過隻是一抹朦朧模糊的暗光。
她伸手去揉眼睛,才發現自己不知不覺早已經淚流滿麵。
贏秋吸了吸鼻子,指腹間沾染的眼淚讓她有些恍惚。
“醒了?”彼時,她忽然聽到一抹清冽平淡的聲音傳來。
贏秋一怔,有些遲疑,“傅老師?”
“我這是在哪兒?”她發現自己好像忘記了掛了電話之後的一些事情,但又好像模糊記得那打在她身上的冰冷雨滴。
可當她觸摸自己的身體,卻發現自己的衣服分明是乾燥的。
而她細聽之下,也沒有聽到雨水敲打玻璃的聲音,窗外好像從來都如此平靜。
那道禁咒,果然還是不會讓她想起有關於那個世界的任何事情,就連她遇見那所謂的“傅凜”的記憶,也都被消解。
傅沉蓮的那雙眼睛黯淡下去,他望著她時,眼尾仍是紅的,也許是因為在她昏迷時偷偷哭過的關係,他的眼瞳之間好像還染著柔亮的水光。
他身後隻簡單處理過的傷口早已再次浸出鮮血,染紅了他雪白的襯衣,可他卻仍舊平靜溫和地同她說著言不由衷的假話,“我去你家接你過來之後沒多久,你在沙發上睡著了。”
“……是嗎?”贏秋總覺得不太對勁,她蹙起眉認真地想了片刻,卻也還是什麼都想不起來。
“時間不早了,”
傅沉蓮勉強扯了一下唇角,俯身去將搭在沙發上的深色外套拿起來穿在身上,遮擋住他後背的斑斑血痕,“我送你回去。”
“啊?”
贏秋被他抓住手腕,被動地站起來,她好像還有點猶豫,“可是傅老師,我睡著了,我還沒……”
她的聲音弱下去,總之就是有點不太想走。
“我送你的小魚,你養在哪裡?”她忽然想起來。
傅沉蓮一頓,偏頭看了一眼被他擺在不遠處的冰玉浮霖鼎,他回頭再看她時,便沉默著扶她走到那裡去,“這裡。”
贏秋試探著伸手,卻發現自己觸摸到的魚缸不但形狀圓圓的,還好像特彆大,她用手觸摸著,還摸到了上頭的符紋雕飾。
“傅老師這是魚缸嗎?”她有點懷疑。
“是。”傅沉蓮輕瞥一眼冰玉浮霖鼎裡的那三隻明顯已經比普通鸚鵡魚的正常體型要大了許多的魚兒,答得簡短。
他平日裡喂給它們的,都是他自己用煉製丹藥剩下來的靈草做的魚食,再加上這天生便會煉製精純靈氣的冰玉浮霖鼎,它們便早與普通的鸚鵡魚不一樣了。
長此以往,它們便是比錦鯉還要更能帶給人幸運的存在。
這種祝福的念力,是魚類天生便有的潛能。
但要使得它們發揮出這樣的潛能,本就是不那麼輕易的事情,更何況在如今仙宗凋零,神明失蹤的這個社會,這便是更加難以實現的傳說。
但傅沉蓮卻可以。
贏秋原本還想著再待一會兒的,但是不知道為什麼,她總覺得他不高興。
他把她送回家之後就走了,也沒有留在她家裡吃晚飯。
周一的時候,更是她的媽媽盛湘月送她去學校的。
“哪能老是麻煩人家小傅來接你,他啊,應該也有自己的事情忙。”盛湘月是這麼跟贏秋說的。
可是到了學校,就連來接贏秋的,也是鐘晴。
“傅學愛上書屋跟我說的,贏秋你放心,我會照顧你的。”鐘晴習慣性地把自己的零食分給贏秋。
贏秋捏著那袋小餅乾,垂著眼簾輕輕地應了一聲。
令她沒有想到的是,接下來的幾周的時間,贏秋都沒有再見到過傅沉蓮一次。
許多一開始因為傅沉蓮而過分關注贏秋的目光,也開始漸漸變得少了很多,他們以為,天文係傅學愛上書屋生的關照,也差不多到此為止了。
其實沒有傅沉蓮之後,贏秋每天都有盛湘月在上班的路上順道把她送到校門口,有的時候謝澄瑩沒課也會送她。
外婆黎秀蘭有時也會送她。
在學校有鐘晴幫助她,那是個很細心很溫暖的女孩子。
隻是她每次用盲文寫好的作業,都有一個叫做程汀的男生來拿回去給傅沉蓮,第二天也是程汀把作業又發給鐘晴。
“傅老師他……在做什麼?”那天,贏秋到底還是沒有忍住叫住程汀。
她原本有很多的話想問,可是話到嘴邊,她卻又支支吾吾的,隻說了這麼一句。
“傅哥他有事忙,這段時間都不在學校。”
程汀也隻答了這麼一句,因為再多的,他也不知道。
贏秋這段時間裡,也沒敢給傅沉蓮打電話,當他開始遠離她,當她連他一麵都見不到時,她又會忍不住縮進自己原本的那隻小殼子裡,連給他打個電話也不敢。
“贏秋?”謝澄瑩已經連著喊了贏秋好幾聲,也沒見她有反應,就乾脆伸手戳了一下她的臉,“你乾嘛呢?有沒有在聽我講話?”
“怎麼了?”贏秋終於回神。
“你怎麼回事啊?”謝澄瑩正在吃薯片,她探身往贏秋的麵前湊了湊,望著她說,“我感覺你這段時間都不太開心的樣子……”
“沒有……”贏秋小聲說道。
“我看你就有!”謝澄瑩哼了一聲,她翹起腿,把拖鞋也蹬掉了,盤腿坐在凳子上,上下打量了贏秋一番,“我看是自從傅老師不來你家,不跟你聯係,你就不對勁了。”
她這樣的一句話頓時讓贏秋渾身一僵,她下意識地反駁,“澄瑩,我不是……”
“少來,你心裡怎麼想的你自己知道啊,你可彆想騙我。”謝澄瑩一邊咬著薯片,一邊說道。
贏秋張了張嘴,忽然又說不出話了。
她垂下頭,過了好一會兒,謝澄瑩才聽到她又開口說話:“澄瑩,你說傅老師是不是不想理我了?”
“你是不是做什麼讓他生氣的事情了?”謝澄瑩問。
“我不知道啊……”
贏秋也是百思不得其解,她把那天的事情都跟謝澄瑩說了,可謝澄瑩摸著下巴想了好一會兒,也沒想出個所以然,“不應該啊,你又沒做什麼奇怪的事情,他怎麼會忽然就生氣了呢?”
雖然沒想明白這件事,但謝澄瑩抬眼看向坐在她眼前的贏秋,她的眼珠轉了轉,忽然彎起唇角,“你乾嘛那麼在意?反正他隻是你的盲文老師啊,你現在盲文也學會了,都沒有障礙了,人家不來了不也是很正常的事?”
是啊,
這原本就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
可是此刻的贏秋心裡,卻仍像是裹著一團糾纏不清的線頭,怎麼也捋不清。
謝澄瑩仍在認真觀察她的神情,似乎是想透過她的麵容,看穿她內心裡那些連她自己都弄不明白的奇怪情緒。
“贏秋,你這麼在乎這件事,我覺得隻有一種可能了。”
謝澄瑩抿著嘴唇忍了忍笑,又故意說道。
“什麼?”贏秋懵懂抬眼,那雙沒有光彩的眼睛裡,隻映出眼前那名少女的模糊影子,卻始終看不清她的輪廓。
“還能因為什麼?”謝澄瑩用手指戳了戳她的腦門兒,笑得眼睛都看不見,“當然是因為你喜歡他啊!”
謝澄瑩的聲音是如此清晰地傳至贏秋的耳畔,宛如烈火一般灼燒過她的耳廓,令她渾身驟然僵硬,眼睫顫動。
房間裡的寂靜,更襯得她此刻心頭喧囂難抑。
如沸水翻騰,灼人心燒。
“贏秋我跟你說啊,你那小傅老師挺好的,你信我,他長得真是的好看到爆炸的那種好看!你喜歡他又不虧,要是他也喜歡你呢?”謝澄瑩越說越興奮,“那你們要是成了,我一定買一把鎖,把你們倆鎖死,然後我直播吞鑰匙!”
可贏秋聽了,卻是攥著手裡的那本書,很久很久都沒有開口說話。
“贏秋,高中的時候,我都沒見你喜歡過哪個男孩子,這是你第一個喜歡的人吧?我覺得,你應該跟他說的,這本來就沒有什麼呀,你隻是告訴他你的這份心情而已。”謝澄瑩伸手把薯片喂到贏秋的嘴邊,“遇到一個喜歡的人可不容易了。”
她說著,臉卻莫名微微泛紅,也許是想起來某個人的身影,“其實我……我最近也遇到了一個喜歡的男孩子,我一看見他我就特彆開心,他那天跟我說了一句話,我晚上都沒睡好覺……”
贏秋的腦子已經成了一團漿糊,卻沒想到忽然還能聽到這樣的八卦,她瞪圓眼睛,“什麼?!”
“誒就是上次我不是陪你在你們學校外麵的貓咖裡擼貓做作業嘛……他好像是那裡的兼職,長得又高又帥!!他做的咖啡的拉花還是貓貓的形狀,我好愛!”
謝澄瑩提起那個男孩子,就忍不住捧住臉,笑起來。
“所以你……這段時間總來我這裡,是因為他嗎?”贏秋抓住了另外一個重點。
謝澄瑩乾笑兩聲,連忙去抱她的手臂,“那主要還是因為你嘛……”
喜歡一個人該是什麼樣的感覺。
也許就好像謝澄瑩此刻,提起那個在貓咖裡做兼職的男生時,情不自禁地露出笑容,又會忍不住總是去想有關於他的許多事,哪怕隻是很小很小的細節,卻也是令人心動的根源。
而對於贏秋來說,她從來沒有意識到自己對於傅沉蓮的情感,究竟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產生變化的。
或許是從一開始,當她聽到他的聲音,那種莫名的熟悉感,就足夠令她心神晃蕩。
也許是後來,他待在她的身側,耐心地教她每一組盲符……
也許又是在那個煙火盛大的夜,那個意外擦過他臉頰的吻。
又或是,他一直以來溫柔地鼓勵她慢慢建立自信,甘願從自己的蝸牛殼裡鑽出來,回到她曾經向往的學校。
是他那麼多日子以來,對她事無巨細的溫柔照顧。
也是他向來縱容一般地送她好吃的蛋糕點心,給她做最美味的飯菜。
他是那麼好那麼好的一個人,總是溫柔得不像話。
可是直到現在,當他不再輕易出現在她的麵前,當他不再和她有任何關聯,她才後知後覺地發現,她原來早已經習慣於有他的那些日子。
贏秋曾經覺得自己的生活,就好像她眼前所看到的世界一樣模糊昏暗,總有一天,她會迷失在最深最深的黑暗裡。
她將自己所有的脆弱收斂起來,怕媽媽擔心,怕外婆擔心,她努力地讓自己變得至少在表麵上看起來足夠樂觀。
沒有人知道,她心裡從未消散的恐慌,與日漸加深的絕望,從來都沒有放過她。
隻有他,
一眼就看穿她努力藏住的那個自己。
生活有時候真的好苦,贏秋眼睛受傷後連吃一顆糖都覺得是苦的,她每天都隻能坐在房間裡,或是院子裡,從清晨到黃昏。
如果不是他,或許現在的贏秋,仍然不會有足夠的勇氣回到學校。
是他讓她學會了麵對。
謝澄瑩離開後的這個下午,贏秋呆呆地在書桌前坐了好久,她拿起手機,卻又放下。
後來她在恍惚間,捏著手裡的盲文筆,在窗外不知什麼時候又開始滴答的雨聲中,一點一點地戳在盲文紙上。
可最後一筆戳下去,她又忽然像是如夢初醒一般,盲文筆就瞬間從她的手指間落到了桌麵上,發出清晰的響聲。
她匆匆抽出那張盲文紙,指節稍屈,想要揉做一團,卻在這一刻,她忽然察覺到自己的眼眶裡有溫熱的濕潤流淌下來。
她並不知道在自己的後頸,此刻已經有一抹暗綠色的詭秘符紋顯現。
贏秋伸手一抹,她隻覺得自己的眼前仿佛籠著一層厚厚的紅紗,那樣暗紅熾烈的顏色,幾乎讓她的眼睛再感受不到一點兒光。
她聞到了血腥的味道。
下一秒,她就忽然倒在桌上,失去了所有的意識。
與此同時,她的眉心裡有一抹淡金色的流光湧出來,無聲浸入了那朵玄蓮的花瓣間。
於是遠在嚴市另一端的高級公寓內的傅沉蓮忽然從昏睡中驚醒,他一下子坐起身來,身後的傷口又有裂開的征兆,他那一張麵龐蒼白得厲害。
但他此時已顧不上那許多,身體驟然轉化為一道淡金色的流光,憑空凝聚在那朵玄蓮之上,又逐漸恢複成他的軀體。
倒在書桌前的女孩兒雙眼浸出兩行血跡,此刻她已經完全沒有意識。
傅沉蓮隻看一眼,就變了臉色。
他那日明明已經在贏秋身上設了禁製,隻要有人再敢動她,他便會有所感應,但令他沒有想到的是,那日在山崖上,她竟然還被下了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