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夢魘(1 / 2)

大雨如瀑,冷霧彌漫。

傅沉蓮隻聽到懷裡的女孩兒模糊地喚了一聲“小蓮花”,那樣熟悉的語氣差點讓他眼眶裡酸意乍湧。

當她昏睡過去,他身後便有蓮火蔓延灼燒出一片綿延的痕跡。

烏黑的短發早已被雨水淋濕,雨水如斷線的珠子一般不斷落下,陰沉的眼眸輕抬,身後一簇簇的蓮火從未被盛大的雨勢熄滅分毫。

流火在半空纏裹燃燒,一抹暗光逐漸凝成一個男人的身形。

也是此刻,那簇簇的蓮火驟然滅儘。

當傅沉蓮看見那樣一張熟悉的麵容時,他的身體陡然僵硬。

“沉蓮,怎麼?連我都不認識了?”懸在半空中的男人穿著絳紫的衣袍,好似這連天的大雨從未沾濕他的衣袖半分,當他笑時,便是慈眉善目,仙風道骨。

可沒有任何人比傅沉蓮更清楚,眼前這個男人到底有著怎樣一顆肮臟陰暗的心。

“我是不是告訴過你,不要妄圖脫離我的掌控,無論你在哪兒,”男人笑得溫柔,看向他的目光仿佛從來都是如此慈愛,可他說出的每一個字,都無端令人背後生寒,“我都能找到你。”

傅沉蓮無論如何都沒有想到過,他竟然會在這裡,見到傅凜。

眼前的這個男人從他兒時起,便從來沒有教過他什麼人性本善,克己複禮,亦或是他人口中的君子之道。

從五歲那年起,傅凜就讓他的手上沾了鮮血。

此後多年,他身為靈虛仙宗的少君,便同他父親傅凜一般,人前光風霽月,人後便隨性妄為。

作為傅凜手中的那把刀刃,他早已習慣於聽從傅凜的命令。

那是他這輩子都無法洗淨的過往。

曾經的傅沉蓮從不知道什麼是對,什麼是錯,也許是從兒時起,對父親的那種本能的恐懼就已經深深地根植在了他的腦海裡。

那些穿透關節,纏裹在骨肉之間的跗骨絲會懲罰他所有的不聽話。

如果不是他在死人堆裡撿到了那個小瞎子,如果不是她當初倉皇無措地捏住他的衣袖。

那時她隻穿著單薄奇怪的衣服,身上還沾了死人堆裡許多的血色臟汙,她凍得鼻尖發紅,看起來有些過分狼狽,在那樣寒冷的夜裡,她瑟瑟發抖,慌亂間胡亂伸手抓住了他的衣袖,她連聲音都在抖,“你可以不殺我嗎?”

在那之前,從沒有人敢如此接近他。

那時他的另一隻手裡還握著一柄仍在滴血的長劍,周遭蔓延的火光照得劍刃透出薄冷的光,他麵無表情地站在那兒,打量眼前那個看起來纖細又脆弱的姑娘。

她的膽子很小,可偏偏在他因為周遭越發濃烈的血腥味而止不住反胃時,她還試探著伸出手,輕輕地拍了拍他的後背。

一開始,傅沉蓮隻是覺得她很奇怪。

她同他見過的所有人都不一樣,他隻看一眼就知道。

她看起來柔弱又可憐,就像是一隻隨時都能輕易死在他手裡的小動物。

傅沉蓮本該在那日就殺了她的。

可是當他將另一隻手裡的那柄劍湊到她的脖頸,故意惡劣地輕嗤:“憑什麼?”

她整個人都因為貼在她脖頸的冰冷劍刃而開始發顫,那雙沒有神光的眼睛也因此而透出幾分慌亂驚懼。

傅沉蓮從來沒見過像她這樣的人,明明已經很害怕,卻始終沒有掉一滴眼淚,最多隻是眼眶稍稍紅了一些,卻是連說話都說不清楚。

她仿佛從未經曆過這樣的血腥屠戮,即便她的眼睛看不見,但周遭的血腥味道,還有那些之前壓在她身上的死人,在這樣的境況下,她腦海裡想象的畫麵或許遠比實際的一切都還要可怕。

也許是一時惻隱,覺得有趣。

傅沉蓮沒有殺她,在那個寒夜,他讓那個小瞎子握住他的劍鞘,牽著她離開。

他瞞著父親,把他撿來的小瞎子養在了自己房間背後的密室裡。

可是那天夜裡,當他再回密室時,卻發現她已經憑空消失,沒有留下絲毫的痕跡。

隻不過是丟了個隨手撿來的玩具,他才不在意。

後來再見她,卻是在他遭人暗算,渾身是傷地倒在山林裡,朦朧視線裡,她就那麼直愣愣地站在不遠處,雙手扶著一棵樹,如同驚弓之鳥一般地僵著脊背,警惕地問:“是誰在那兒?”

她穿著單薄的白色衣裙,可卻隻有那麼單薄的一件,還露出了一雙手臂,和纖細的小腿,她赤著的一雙腳上早已被碎石劃出許多道傷痕。

傅沉蓮隻看過一眼,便下意識地偏過頭,不再去看。

此後的許多次,她總是會憑空出現在他孤獨又血腥的噩夢裡,不知不覺間,她竟成了那些舊夢裡唯一溫柔的影子。

即便是修仙宗門,也終究大道未成,難以辟穀,但傅沉蓮卻不一樣,他明麵上雖是靈虛仙宗的少君,可除了傅凜之外,沒有任何人知道,他的本體實則是一朵無葉玄蓮。

他從來不食用任何東西,當然也從來沒有人在意他是否需要。

旁人隻當靈虛仙宗的少君傅沉蓮天生仙資,仙道已成。

“不會吧?你連肉都沒吃過嗎?”女孩兒曾那樣驚詫地問他。

“那你也沒吃過糖嗎?”那時她從自己的衣兜裡掏出一顆糖來,撥開糖紙往他的方向遞過去,“你嘗嘗,你肯定會喜歡的!”

那是傅沉蓮此生第一次嘗到甜的味道。

那是一種很令人留戀的味道,就好像她的笑容一樣。

後來吃過的桂花糕,糖葫蘆,喝過的雄黃酒,霽月茶,都是她教給他的,有關人間煙火的味道。

她努力地教他善與惡,也教他學會看清自己的心。

傅凜期盼的,是將傅沉蓮煉化成他手裡的一柄利刃,不必分善惡,不必懂世味,隻需要足夠聽話就好。

而那個小瞎子期望的,是將受傅凜掌控的惡鬼般的他,重新變成一個有血有肉,生死來去,都由自己做主的,活生生的人。

他明明已經很努力的,想要變成她喜歡的模樣。

從他來到這裡的那天起,他就告訴自己要拋下那些過去,為了她而重新活過。

可是此刻,當傅凜衝破那些夢魘般的記憶,再度出現在他的麵前,傅沉蓮發現,他好像還是沒有辦法徹底與過去割舍。

傅沉蓮將懷裡昏迷的女孩兒小心翼翼地放到一旁的大石旁靠著,雙指並攏施了術法,淡金色的結界落下,替她擋去了風雨,也擋去了外界所有的聲音。

“父親。”他望向半空中的那個男人,開口時,嗓音乾澀沉冷。

他的目光陰鬱,“您不該來。”

“你在這裡,我怎麼能不來?”男人輕歎一聲,“你是我這一生最滿意的作品,沉蓮,你該慶幸我給你換了這蓮身,如此才能讓你享有這千年萬載,漫無邊際的壽命,你還有什麼不滿足的?”

正如傅凜所說,傅沉蓮原本也是一個活生生的人。

是傅凜在妻子生產之後,將原本奄奄一息的羸弱嬰孩的魂靈抽取出來,存入花種。

待花種長成,玄蓮初開時,傅沉蓮便已從人,成了妖。

靈虛仙宗的少君原是蓮妖,這說出去,該是多麼荒誕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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