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顏枯骨(2 / 2)

桑奴被他逼得化作了一團魔靈,卻又未能逃離,反而被他鎖在金線網裡,就係在簷下的風鈴上,充作了一團黯淡的火光。

桑奴沒有想到的是,她被他一鎖,就是一整年。

她被迫在那簷下,看完了一年內所有的的四季輪轉。

後來在蟬聲如沸的夏夜,她聽見他忽然說,“是做一個隻知道殺人的奴隸好,還是在我這兒每日聽聽這蟬鳴風聲好?”

桑奴曾發誓,一旦她掙脫束縛,就要殺了他。

可是那夜,他忽然同她說話,她才發現他原來不是個啞巴,他的聲音聽起來猶如澗泉一般動聽,可說的那些話卻讓她愣了神。

在遠離了那些血腥殺伐後的這一年裡,她好像總會在不經意的時候想起來自己曾經作為一個凡人時曾看過的鄉間明月,還有母親的臉。

那天,她沒有回應他。

可是第二天的清晨,推開房門出來的男人卻將她放了出來,卻又在她化作人形時用金線纏住了她的雙手。

她原本麵露凶相,方才要召出劍來殺了這個男人,卻又在下一秒看見自己雙手上鎖著的金線時,神情呆滯。

男人彎唇,伸手輕輕地撫過她的鬢發,神情好像溫柔得不像話。

“那日倒是沒怎麼看清你。”他忽然說了一句。

桑奴過了一段很怪異的日子,每天看著那個男人煮茶看書,有的時候還要強行被他帶去廊前的棋盤前陪他下棋。

她此前對棋藝分明一竅不通,卻在他的敲打下,不情不願地學了些內容。

她不明白,自己身為魔修,究竟為什麼要被一隻獰貓這麼折辱。

每日她都在暗自提醒自己,如果有朝一日得到逃脫這金線束縛的機會,她一定要他死無全屍。

可是日子慢慢地過去,她竟然有點開始習慣每天同他飲茶,下棋的生活。

直到那個風雪天,有一個少年披著厚厚的鬥篷上門來。

她再次化作一團魔靈,被鎖入了金線網裡,就掛在那簷下的風鈴上。

那少年方才走上階梯,就連忙湊到炭火旁,脆生生地喊了一聲,“哥!”

“葉霄,你怎麼過來了?這大雪封山,路怕是不好走。”男人的聲音很溫柔,桑奴還見他伸手摸了摸少年的腦袋。

“你還知道這兒路不好走啊?我來看你都難……你說咱家這條件本來就不好,你為什麼不答應聞妖主,就到他們門下能怎麼樣嘛?現在妖族不都儘歸他們管嗎?有份工資領著不好嗎?你還偏要躲到這山裡來,不讓他們找到。”那被喚作葉霄的少年嘟嘟囔囔地嘮叨了一大段,末了還說,“你可是我兄長!我可還在上學呢!怎麼還不知道為我考慮考慮……”

“葉霄,無論是聞家,還是北荒,你都不能接近,如今父母已逝,我是你兄長,你就該聽話些,不要再讓我操心。”他輕輕歎息著,又將一杯茶遞到少年的麵前。

“反正我說不過你,”

葉霄有點不大高興,“要是我是哥哥就好了,這樣你就得聽我的話了。”

“可惜了,你沒這機會。”葉尋搖頭輕笑,用書卷敲了一下他的腦袋。

眼前這樣一副兄友弟恭的畫麵,看得桑奴心裡有點發悶。

自從她入魔之後,還從來沒有這麼憋屈過。

後來那叫葉霄的少年終於離開,她再度被男人從金線網裡放了出來。

他喚她下棋,她不去,喚她飲茶,她也不去。

他有些好笑地看著她,“怎麼了?”

“你到底什麼時候才肯放我離開?”桑奴盯著他片刻,忽然又道,“我可以答應你,你要是放我走,我就不殺你。”

男人沉默地喝了一口茶,卻道,“你以為我鎖著你,是怕你殺我嗎?”

他抬眼看她,“桑奴,這裡的生活,不好嗎?”

那是桑奴第一次聽他喚她的名字,他的語氣溫和,像是循循善誘一般,引她去正視自己內心裡最真實的想法。

那天夜裡,他搬來一壇酒,同她共飲。

漫漫長夜,他靠在廊椅上,“也許我留不住你。”

他忽然的一個吻,就那麼輕柔地落在她的眉間。

那夜是桑奴入魔後第一次聽到自己心臟跳動的聲音。

而他早已經轉身走進了屋子裡。

她手腕上鎖著的金線也消失不見。

桑奴還是走了,她屈從於本能要追逐的,也許還是那些血腥的事情,她耗費了幾年的時間,殺了曾經那個引她入魔的魔修。

又在北荒的屍山血海裡開辟了屬於自己的一條道路。

她也許早就不貪戀那些作為凡人的時候的一切了,反正那些年留給她的回憶,也到底沒有多少是好的。

如果不是忽然出現的涉雪,她就該是北荒的第一人。

她被涉雪打成重傷之後,是他忽然來到了她的身邊,挖了自己的妖丹救了她。

失去妖丹的他身體越發羸弱,甚至連術法都使不出來。

桑奴不知道自己究竟存了怎樣的心思,就像多年前他鎖著她一樣,她也把他鎖在了北荒,就留在了她的身邊。

為了她,他失去了妖丹。

因為她,他也甘願留在北荒。

桑奴以為,他應該很愛她了。

她喜歡他的溫柔,也喜歡他時常看著她的眼睛,但她卻總是忍不住在他的麵前表現出最為高傲難馴的一麵。

“我從來沒有要你為我做任何事,這些都是你一廂情願的,你也不要妄想讓我為你改變些什麼,”

她故意地攥著他的衣襟,像是在嘲弄他那雙眼睛裡的深情,“因為你沒這個資格。”

“我知道。”他卻是輕輕地握住她的手腕,一如多年前那樣,朝著她笑。

即便葉霄找了傅沉蓮和晏子真來把他從北荒救了回去,他卻也還是乖乖地回到了她的身邊來。

桑奴以為自己沒有很愛他。

她隻不過是享受這個男人對她的溫柔,她也僅僅隻是想要踐踏這份溫柔。

反正,他無論如何都不會離開她的,不是嗎?

可是此刻,當她看著眼前的這個男人,她卻又開始懷疑自己此前有關於他的所有判斷,是不是都是錯了?

他看起來好陌生。

所以她才會問他,是不是真的愛她。

“我有這麼說過嗎?”

男人忽然笑了一聲,指腹擦著她的臉頰,眼底的深情好似仍在,說出的話卻如同刀子一般狠狠地紮進桑奴的胸口。

也是此刻,桑奴翻遍自己所有關於他的記憶,才發現眼前的這個男人,竟然從來沒有開口說過愛她。

氣血翻湧,她唇畔已經染了血。

而他則用手指抹去她唇畔的血跡,“你身上所背的人命業債太多,此番幫我渡劫,也算是一件功德,若有來生,希望你不要再是妖魔。”

原來他所求,不過隻是要一顆妖魔為情愛所化的血肉心。

桑奴從凡人淪為魔修,曾經的血肉心漸漸長成石心,他需要她的這顆心,再度為他化為血肉。

她說到底,不過隻是他重歸天道的一味引子。

他袖中短匕乍現,就橫在她的脖頸,那雙眼睛裡仍是她當初所見的那樣清潤溫柔的神光。

她以為,一直以來,都是她在玩弄這個男人的真心。

卻原來,他從來就沒有什麼真心。

薄薄的刀刃毫不猶豫地劃破了她的脖頸。

殷紅的鮮血迸濺出來,沾染了他的衣袖。

而她仍然睜著一雙眼眸,眼眶裡有淚水流淌下來。

男人伸手輕柔地合上她的雙眼,又輕輕歎息,“真可憐……”

卻分毫不帶有憐惜的意味。

他站起身來,再回身時,先是看了葉霄一眼,又去看那已經神思混沌,意識不清的傅沉蓮,也不管他聽不聽得見,他隻自顧自道,“則靈,我等著你,有些事,當年未曾決斷清楚的,我們終究要再清算一次。”

隨後,他的身影就已經化作一道流光,瞬間消失在了荒原之上。

而方才還躺在他懷裡的紅顏,轉眼已是塵沙間的枯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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