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忍著笑,指著地上那一片混亂,道:“這明顯是被破壞過的地麵,從刮去的塵土深度來看,原先的地麵印子應該更深。在這種時候,還要對地麵做偽裝,什麼人會做這樣的事?”
那自然是被追逐的人。
“他們在此處分了贓物,所以我們也要分兵了。”
蕭雪崖道:“殿下請走西側。”
從殘印來看,西邊那隊人和車都應該少一些,相對好對付。
登州兵跟了鐵慈,蕭雪崖帶了海右指揮使司的兵,各自分開。
鐵慈順著轍印往前追,轍印極其清晰,登州衛指揮使有些急躁,不住呼喝士兵加快腳步,倒是赤雪道:“指揮使不必著急。這淵鐵太沉重了,對方行不快。無論如何都逃不過我們的追兵的。”
鐵慈點點頭,確實,押著如此沉重的淵鐵,就算關卡開放,隻要後頭有大批追兵,都不可能逃得過。
天色即將蒙蒙亮的時候,她追到了一座斷崖邊。
氣味消失了,轍印一直延伸到斷崖邊,鐵慈順著轍印往前走,沈謐在她身後輕呼:“……殿下!”
喊出這一聲的時候,沈謐頓了一頓。
他還記得在登州府得知那隻私章主人信息的時候自己的震驚,到現在還覺得如在夢中。
不是沒猜想過鐵慈的身份,還是茅公子時候,她的氣度行事便十分卓爾不群,沈謐是聰明人,因此選擇了無論鐵慈境遇如何,都牢牢跟在她身後。隻求對方若能翻身,自己也能得見曙光。
但地位限製了他的想象力,他一直以為最多就是個閒散皇族而已。
真到了這個身份上,反而更加危險,沈謐不是不明白這個道理,但他頓了一頓,還是道:“殿下,遇林莫入,遇崖也莫近啊!”
“那是,”鐵慈點頭,“所有古代類,都逃不開落崖魔咒。”
但她還是向前走去,轍印一直延伸到崖邊,看那樣子,就好像馬車真的從這崖上衝了下去。
發現後有追兵,跳崖自儘了?
用腳趾想也不可能。
但是必須得去看看,淵鐵劍這麼重,路上也沒有分道的痕跡,一定就在崖下。
前方嵐氣彌漫,三步之內不見人影,鐵慈道:“你們都留在三步外,我且去看看。”
“殿下!”
鐵慈一個手勢便阻止了屬下們的舉動,論起輕功,這裡沒人比得過她,她不去誰去。
鐵慈跪在崖邊,雙手扣住地麵,小心翼翼探頭對底下看去——
忽然一隻手從崖下伸出,猛地抓住了她的腰帶!
鐵慈毫不猶豫,指尖用力,哢嚓一聲地麵石頭硬生生被她摳出一大塊,她掄起石頭就對那手砸去!
那手霍然放開,另一隻手卻緊跟而上,一把抓住了鐵慈手腕,狠狠向外一掄!
一股大力湧來,呼地一聲,鐵慈的身子猛然懸空!
驚呼聲裡,半空中的鐵慈大喝:“不許過來!”
同時她也緊緊抓住了那隻手腕,搭上對方手腕的那一刻,霍霍連聲,她的手指如藤蔓,瞬間就順著對方手腕攀到了對方肘部,死死抓住。
下一刻那隻手腕哢嚓一聲,連根折斷,白慘慘木茬在鐵慈眼前一晃而過。
鐵慈:“……”
特麼的竟然是假肢!
然而此時她已經翻出了崖外,不可自控地向下墜落。
……跳崖魔咒依舊在。
呼呼風聲裡,忽然腳踝一緊,被藤蔓纏上,隨即她被拉近了崖壁。
她低頭下望,看見深黑的崖壁和白霧之間,隱約一點青光長長的延伸出來。
鐵慈猛地一探腳,腳尖落到一點硬硬窄窄的東西上。
那東西有點彈性,她落腳的同時被微微向上彈起,此刻才看清,那竟然是一柄插在崖縫裡的淵鐵長劍。
一陣風過,濃霧破開,底下青光閃爍,竟是無數淵鐵刀劍,每隔一段距離便長長短短插著,白霧滾滾向崖底嘯聚,那些淡青色的刀劍在霧中一路延伸,便如崖壁之上,憑空生了一道青色天梯。
可謂奇觀。
淵鐵劍果然在崖下,卻竟然是被一柄柄插在了崖壁上!
鐵慈並沒功夫欣賞這奇觀,她被彈起後落下,落在下一柄刀上。然後再起,再落。
踏著這淵鐵刀劍搭成的九十度階梯,她毫不猶豫一路向崖下奔去,半空裡衣袂起落飄飛,兜了一袖的霜白雲嵐和淡青色煙雨。而她散開的烏黑長發被猛烈的山風拉直如緞,飄展而下,沒入雲端。
山間背處半崖間,有人長身玉立,背靠崖壁,腳踩薄刃,於雲海雪嵐之前,遙望這一幕微帶仙氣的場景,輕輕吹了一聲口哨。
鐵慈落下時,崖上的人驚叫著撲過來,丹霜原本要跳,直到看見這一幕,才吐出口氣。
此刻才明白鐵慈為什麼不讓她們下去,看著鐵慈身形在雲海青崖之間輾轉飄落,美而輕鬆瀟灑,但實則下衝之力巨大,落腳之處又窄且鋒利,需要人具有極妙的輕功外,還得有極強的身體控製力,否則一不小心就撞在利刃之上割了腿。
鐵慈此刻也是看似輕鬆,其實滿身大汗,全身的血液和氣力從天靈直下,貫穿全身,令精神集中,肌肉繃緊,再一路滾滾抵達至腳尖,腳尖自呼嘯震耳的山風和冰冷的嵐氣之間精準地探尋著那一線落腳點,渾身上下像是一遍又一遍開二脈任督。
忽然間胸間一痛,仿佛有什麼鬆動之處,經此一遍遍衝洗,徹底貫通,她猛然睜眼,眼前霧氣散開,看見底下一大窩的蛇蟲——
鐵慈啊地一聲,重重落腳,下一瞬又是哎喲一聲。
不知不覺到了底,她卻因為落地太重,崴腳了。
跌落在軟綿的青草地上,鐵慈愕然四顧,剛才那窩蛇蟲呢?
青草之下是黑土,方圓幾丈之內都無蛇蟲。
但鐵慈凝足目力再次往自己身下看的時候,她猛地跳了起來。
一窩蟲子就在自己身下鑽來鑽去!
跳起來再看,蟲子又沒了,還是青草土地。
如此幾番,鐵慈忽然頓了頓,她隱約明白了,卻又覺得有些不可思議,目光轉到四周,麵前就是野草樹枝,散落的石頭,青黑色的崖壁,她凝足目力仔細看那崖壁,然後看見了裡麵岩石的肌理。
再然後一隻飛鳥經過,她看見了鳥骷髏。
透視。
她的天賦之能,竟然開啟了!
雖然是天賦之能中傳說最弱的一項,但鐵慈已經被狂喜沒頂。
有沒有天賦之能,對她實在太重要了!
那是一個國家,整個天下,濟濟萬民,她和父皇從此能夠立足的一生!
跳崖果然都有奇遇,狗血誠不欺我!
鐵慈興奮了一陣,又試驗了幾次,然後發現自己的透視之能還不熟練,集中注意力看極近距離內的東西比較容易成功。
她興奮一會,忽然聽見嗖嗖的聲音,抬頭一看,正見一條黑影,和她先前一樣,自上而下,踩著崖壁上的劍炮彈一般衝來,卻在離她還有兩三丈的距離處停住,然後開始往崖上倒退,每退一步,收一柄劍。
鐵慈:“……”
糟,居然還能這樣斷人後路。
那人動作極快,邊退邊收,很快收了一大把,上方吊下一條繩子,他把刀劍捆在繩子上,繩子就吊上去了。他繼續往上收。
鐵慈先前狂衝而下沒有注意那插劍的格局,此刻才發現,那劍插的位置是一柄比一柄稍稍偏離,不知不覺已經轉到了另一麵崖,而她帶來的人此刻還在另一邊找人找工具下崖,完全看不到換個方向有人在收劍。
最下端的劍還在,對方並不打算衝到她麵前,留了幾柄下來,鐵慈看那劍被依次收走,一躍而起,卻又瞬間跌落下來——受傷的腳踝,已經撐不住再一次的劍尖渡越了。
她隻能眼睜睜看著那人一路輾轉,當著她的麵,不急不忙收走了所有的劍。
這頭腦和行事,簡直是朵奇葩。
山間霧氣逶迤,那人又蒙麵,她始終看不清那人的臉,用足了目力有時候看見的還是骨架,隻能感覺到對方身材頎長,很是好看。那人影在淡雲軟霧間逐漸化為小點,最後即將消失於她視野前,忽然低頭對她看來。
隔得遠,但鐵慈依舊感覺對方是在看自己。
她看見那人抬手,指尖似乎在唇間輕輕一按,然後十分瀟灑地向她一揚,一個轉身不見。
鐵慈盤坐於地,愕然半晌。
這不是飛吻麼?
誰會這個動作……
半晌她再次跳了起來。
那個大海上死勒索偷東西還要和她打架的愛錢鬼!
……
這邊鐵慈被誘困在山崖下,登州兵下崖尋找無心再追淵鐵。那邊蕭雪崖已經到了海威衛關卡。
關卡的門官已經不是先前接待慕容端的那位,那普通的城門小官誠惶誠恐地開了門,蕭雪崖卻凝視著另一個門洞。
側門的門邊有擦痕,門軸還被撞壞了一些,痕跡很新鮮。
蕭雪崖撥馬過去,門官神色緊張,匆匆跟了過去想要阻攔,卻被蕭雪崖的部下用馬鞭輕輕巧巧就撥在了一邊。
浩浩蕩蕩的隊伍從側門過,關卡內還有兩排房子,是給守卡士兵居住的,蕭雪崖正要下令搜查,驀然廊簷下走出一個灰衣人,衝蕭雪崖作了個長長的揖。
蕭雪崖一見他,濃眉便皺了起來。
那人雙手奉上一封信箋,蕭雪崖沉默著看完,眼睫低垂,令人看不清他的神情。
灰衣人垂首道:“夫人如今就在百裡外青陽山清修,公子既然碰巧經過,不如這就隨小人前去請安吧。夫人可是思念公子多年了。”
蕭雪崖沉默了半晌,忽然道:“屋子裡有什麼?”
灰衣人依舊垂著頭,就好像沒有聽見他的問話,“多年未見,機會難得,公子依舊打算匆匆擦肩嗎?”
蕭雪崖又沉默,半晌道:“軍務在身,恕難從命。”策馬上前一步。
灰衣人側身再攔。
“老爺有句話,著小人帶給公子:公子自幼誌向高遠,家族亦不曾束縛公子,諸般想望,一力成全。哪怕這次您執意棄了三邊重軍前去東南,老爺最終還是允了。家族不求公子助力,但望公子也存下三分良心,想想自己的來處去處,莫要負了家族才是。”
他說得十分痛心懇切,蕭雪崖靜靜聽了,一邊聽一邊向內走,最後在院子裡站下,指著一排被布蓋住的大車道:“裡麵是什麼?”
那灰衣人嗆了一下,沒想到自己發自肺腑說了這許多,這人竟仿佛沒聽見。頓了頓,冷聲道:“那是即將給夫人送去的補品,很多藥物珍稀不能見光見風。”
蕭雪崖一點頭,道:“打開。”
“公子!”灰衣人上前三步,厲聲道,“您忘記了嗎!是誰當年難產三日三夜,拚死生下了您!是誰在老爺那一堆姨娘算計下保下您,由此傷了根本!是誰不嫌棄您幼時語遲木訥,親自教養培育您!是誰為您延請最優秀的武師,成就您今日偉業!如今她衰病多年,行將就木,遠離親族於山間休養,日夜隻盼能見愛子一麵。您便多年不回不問辜負深恩,總不能連她維持性命的藥也要毀了吧!”
挑簾子的士兵們惶然停手,回望蕭雪崖。
蕭雪崖立在那裡,依舊筆直如青崖,然而那般久久的佇立,恍惚裡便如覆雪的崖,垂霜的樹,落了滿身的蕭瑟。
庭院裡都是他的親信軍士,都指揮使司的軍隊留在院子外,滿院寂靜若無人。
半晌之後,蕭雪崖跪下,向著青陽山的方向,重重地磕了三個頭。
如玉山傾倒,身在塵埃而不染塵埃。
他跪下的時候,滿院士兵露出駭然神色,隨即齊齊低頭。
灰衣人在初升的日光下微微打了個寒戰。
蕭雪崖再次站起回身時,日光利劍般從他眉端掠過,他的目光依舊淬煉如刀鋒。
他道:“打開。”
車門打開那一霎,先是落下一些藥包,然後堆得太滿的淵鐵嘩啦啦倒了一地。
蕭雪崖凝視著那些刀劍,眉間掠過一絲真切的苦痛之色。
灰衣人倒不打戰了,站在一地刀劍間,直直地麵對著他。
一臉“你看著辦吧”的隨意神色。
近乎死寂的沉默裡,蕭雪崖一揮手,士兵們便活了,他的副將急急下令將那些馬車從後院趕了出去。
一個士兵收拾了那些落地的刀劍吃力地抱在一起,走在最後的蕭雪崖忽然一抬手,從那堆劍裡抽出了一柄,看也不看,向後一擲。
劍在半空中出鞘,日光下青光凝練如遊龍,當頭向灰衣人撲下。
灰衣人駭然後退,劍奪地一聲釘在他腳下。
蕭雪崖的聲音從前方傳來,“給你們老爺留個紀念。”
“告訴他,淵鐵珍貴,得這一柄,於他已是勉強。知足不辱,知止不殆,貪心太過,小心天譴。”
灰衣人看著他筆挺的背影轉過院門,忽然不甘心地大喊一聲。
“三公子,您就是這樣回報家族的嗎?!”
蕭雪崖停在門檻上。
一瞬間忽然想到先前鐵慈朗然又微帶嘲諷的笑,想到她用一種輕鬆的語氣說“傀儡生的小傀儡”。想到赤雪那句“如果沒有家族,您真的能一切順利嗎?”
他垂下眼睫,微帶嘲意地笑了一聲。
輕聲道:“我此刻沒有拿下你,就是對家族的最大回報。”
頓了頓,他跨出門檻。
“……也是對我自己的最大侮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