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右和遼東之間,還隔著一個北寧布政使司,但是如果從海路走,過來州再穿過海威府,距離遼東的金州,隻有短短數百海裡路程。
天色還沒蒙蒙亮的時候,在臨近海域中捕魚的漁船慢慢開回了碼頭,其中一艘漁船上下了幾十個精壯水手,搬了大筐的魚蝦,交了很高的漁稅後,又很快地雇了馬車,將那些魚蝦搬上車,離開了碼頭。
大抵行駛了半日,經過一處水域,眾人將魚筐裡的魚扔掉,卻隻是薄薄一層,底下都是布包著的長形物件,那些精壯漢子,脫了水手破爛的服裝,換了當地百姓的普通衣裳,一人拿了一件在手裡,頓時便露了滿身的精悍之氣。
車子也換了普通馬車,幾人一輛分配坐上,最中間一輛探出隻蒼白的手,指甲尖尖,招了招示意繼續前行。
招著的手收回去,執起了棋盤上的棋子,手的主人穿著普通的青布衣袍,一雙眼睛總是習慣性眯縫著,看似老眼昏花,下棋也綿軟無力,每一著都要想半天。
和他對弈的人,披風麵罩,遮得嚴嚴實實。
沒多久,麵罩人便推了棋盤,笑道:“先生高招,我力不能及。”
“你是嫌我人老事慢。”老者嗬嗬笑道,“沒辦法啊,天長日久,事事審慎,走一步總要抬頭看三步,再回頭望三步。便成了習慣。”
“那是常先生心思縝密,所以才得大王愛重。”
“繡衣使主年輕忠誠,才是大王心中的愛將。”遼東王府的常公公道,“你這次報上的消息十分重要,大王才特意令我前來處理,此事一成,繡衣使主自當首功。”
繡衣使主淡聲道:“公公放心。二王子在海右煉製大量淵鐵武器之事,千真萬確,公公今日便能將那些刀劍帶回去了。”
常公公便笑了,讚道:“如此消息,繡衣使主及時報知大王,足見忠心。等武器運到,大王不知該如何欣喜呢,我便提前恭喜使主了。”
麵罩人甕聲甕氣笑了一聲,拱拱手,道:“忠心王事,我輩應有之義。”
常公公將棋子一顆顆收起,狀似無意地道:“二王子行此大事,竟然沒有報知王庭……”
“許是事關重大,他怕事有不成,屆時令大王失望。倒還不如將武器煉成,一並押送回去,給大王一個驚喜。”
常公公心中冷笑,麵上卻連連點頭,“是極。那二王子瞧見我們來接應,想必也很驚喜。”
麵罩人看了一眼窗外,想著後頭跟著的馬車裡的那些炸藥勁弩的殺傷性武器,心中也冷笑一聲,麵上卻也十分誠懇地點頭。
春風過簾,攜來幾分魚腥氣,細細嗅來,像是血腥味道。
……
春風過簾,將淵鐵武器特有的青澀生冷氣味隱隱送至鼻端。
慕容端有點煩躁地回頭看了一眼,淵鐵實在是太沉重了,一路又不能走官道,馬車行進速度有點慢。
而且轍印非常深,如果有誰要追擊,很容易就能追得上。
他心中莫名不安,明明出滋陽很方便,出來州關卡的時候也很順利,眼看離海威衛越來越近,那裡也已經打好了招呼,但是隱隱總有陰霾盤旋在心頭。
仿佛一回頭,就能聽見追兵的聲音一般。
他並不知道滋陽此刻發生的事,不然隻怕會更不安。
忽然隊伍前頭一聲巨響,慕容端猛地跳起,掀簾去看。
前方是一座山崗,微微有個坡度,押車的人下車去推,那車卻不知道哪裡壞了,嘎吱一聲車壁底部裂開,裡頭的武器撞破車門嘩啦啦倒了下來,人們四散躲避,那車轟隆隆一路倒撞,將後頭幾輛車也撞退了好遠,險些撞上慕容端的車。
等到慕容端前去看時,前半部分車隊已經亂成一團,再去查看那肇事大車,發現大車底端不顯眼處被人砸壞了幾顆釘子。
慕容端覺得不妙,不敢拖延追查,下令將那些淵鐵武器搬運到其他車上,棄了這車趕緊走。
然而這一耽擱,真的就聽見隱隱隨風傳來的大片馬蹄聲!
後頭負責望風的人策馬奔來,大呼:“不好了!是登州衛所的兵追來了!就在五裡外!”
慕容端震驚:“他們怎麼可能這麼快就追過來!”
急令:“來不及撿的扔了,立即走!”
隨從將那些珍貴無倫的武器就地一扔,跳上馬車便走。
走了不多遠,又是一陣馬嘶人喊,卻是前方出現大坑,第一輛馬車的馬腿折了,馬車倒下來,擋住了後麵的路。
慕容端急得嘴角冒火,跳下車來,卻看見前方施施然走來一群人,當先一個女子紗衣雲鬢,身姿如玉樹雪柳,隨意往那一站,便是絕俗風姿。
那女子臉上卻戴個非常不搭調的福娃娃麵具,手上拿著當初慕容端給她的信物,笑道:“殿下,我來取我那四成了。”
慕容端一見這當日和自己談判的女子,心中便湧起一陣怒意,勉強按了下來,想著身後追兵,心中有了主意,便微微一笑,道:“分出四成給她。”
便有四輛大車趕了出來,慕容端還殷勤地道:“看你和你的隨從也沒車,再送你幾輛空車。”
那女子也便笑納了。
雙方交付完畢,看著女子一行人趕車離去的背影,慕容端使了個眼色,便有人跟上了那個隊伍。慕容端又吩咐留下幾個人,將自己這裡留下的車轍印子擦去一段,隻留下女子那隊伍的轍印。
再搬出沉下的馬車,才繼續上路。
他身邊的幕僚低聲道:“殿下,這東西給了人,萬一拿不回來……”
“總比我們自己被追上好。我們此刻可不能和他們糾纏耽誤時辰。如果他們被追上,一番廝殺後實力損傷,屆時我們可以趁機拿回一部分。如果他們運氣好沒被追上,我們也甩脫了追兵,正好可以追上去把東西再拿回來。”慕容端淡淡道,“她隻是替我保管一段路而已。”
“殿下英明!”
慕容端勾勾唇,仔細聽後頭的聲音,果然馬蹄聲漸漸遠了,想必已經被那支隊伍給引走了。
他放下心來,繼續趁夜趕路,其間經過海威衛關城,他拿出一柄旗幟對上搖了搖,片刻後,城門開了一線,一個鐵甲男子走了出來,身後城門縫隙裡,隱約可見無數士兵沉默佇立如銅像。
那人在慕容端身前站定,頭盔的邊沿投下的陰影擋住了他的眉眼,他一揮手,那些銅像般的士兵便從城門裡流水般瀉出,飛快地包圍了他的車隊。
慕容端微微變色,對麵的男子微一拱手,道:“王子殿下,該交過路費了。”
慕容端沉著臉低聲道:“該給的早已送往盛都,說好了要一路放行的……”
男子沒有笑意地笑了一聲,“那是王子之前前來滋陽和在滋陽行事的通行費,現在交的是攜帶違禁物品出境的過路費。”
慕容端怒道:“你家大人如此貪婪,那日後我們又要如何精誠合作!”
“正是還想著日後合作,大人才隻和王子索要一半貨物。”鐵甲男子嗬嗬笑答,“我大乾的鐵,大乾的水火土,大乾的路,容王子入境做這麼大一筆勾當所帶來的風險,再加上王子行事不密導致此事暴露帶來的善後麻煩……隻要王子一半,已經太厚道了啊!”
慕容端上下打量他,忽然道:“貴主人位極人臣一介文官,怎麼忽然需要這些殺伐之物?莫不是……”
他語氣陰惻惻的,嘴角勾著不懷好意的笑意。對方卻怡然不懼,立即道:“王子何必妄自猜測。便是我主人有什麼不妥,可王子做的事,就適宜被定安王知曉麼?”
慕容端噎住,狠狠看了對方很久,對方並不接他目光。
然而半晌後,慕容端終於還是肩膀一塌。
形勢逼人,便縱有對方把柄,對方又何嘗沒有自己把柄?他在滋陽私煉武器,給父王知道,便再受寵愛,也難有活路。
此刻不僅有些後悔,當初還是行事太粗疏了些,太欠缺思量了些。受人邀請來海右遊玩,那麼巧便逛了風波山,再那麼巧便發現了山腹中空,各種神奇的洞,直到發現淵鐵礦石……貪婪和野心一旦迸發,便經不住輕微的煽風點火,然後也是那麼巧的,就找到了交聯大員的門戶,從盛都到海右,一路方便,真將這一番大事乾成……到得後來,思來想去,隱隱覺得順利得異常,但是已經騎虎難下,隻能一條路走到黑。
今日城門之下這一番勒索,他終於明白,這一番大煉鋼鐵,招來各方虎狼意圖瓜分,弄不好還是為人做嫁衣。
事已至此,後悔也無用,時辰耽擱不得,慕容端一咬牙,揮了揮手。
屬下便讓開了衛護,任由對方的兵,檢查過後,將一半的馬車驅趕進了側門。
慕容端心頭滴血,知道這被吞掉的一半,可不會再回到自己手中。此時想到分出去那四成,心中反而好受了些,等之後想辦法拿回來,自己還不算太虧。
分了一半的那鐵甲人猶不滿意,嘀咕道:“怎麼比預想中少。”
慕容端冷冷答:“淵鐵鍛造技術不成熟,損耗大。”
那人笑道:“遼東善冶煉,你們都煉不好,誰能煉好?”
慕容端不語,心想隻怕你們自己不開采,特地引我來滋陽,就是看中了遼東人善於冶煉名器吧。
此時再說也無益,那人伸手一讓,慕容端昂然直入。
關卡過後繼續趕路,再過前方一片樹林,就要進入港口。
慕容端長長籲了一口氣。
樹林裡忽然一陣響動,一輛接一輛馬車駛了出來,在路上排成一排,擋住了慕容端的去路。
慕容端連番遇見變故,早已心生燥意,二話不說便要下令衝過去。
驀然就著些微的曙色,看見了馬車上的雪地盤龍標誌。
便如那捧雪當頭澆下,從頭到腳徹骨冰涼。
他渾身一顫,猛地滾下馬來,趴伏在地,顫顫不敢言語。
馬車上簾子一掀,穿著普通布鞋的常公公下了車,卻並沒有說話。
慕容端抬頭,看清是常公公,猛地鬆了口氣,但轉瞬臉色暗沉下來。
常公公來,雖然比父王親至要好些,但也好不到哪裡去。
常公公微微側彎著身子,避開慕容端的方向,笑道:“二殿下,您好啊。聽說您來了海右,大王不放心,便讓老奴來接您呐。”
他一眼也不看後頭那些車。
慕容端從地上爬起來,笑道:“兒多謝父王關愛。隻是常公公您這麼一來,我想要備給父王的驚喜,可就不成了呢。”
說這話時,他默默咽下一口血。
“老奴愚鈍,還請殿下解惑。”常公公依舊不變的微笑。
慕容端便指著餘下的那些大車笑道:“最近我在海右尋到些好物,經營許久,才做出這一批好東西。因為身在大乾,事涉機密,為求穩妥,此事秘密進行。好容易昨日才完工,正要日夜兼程趕回遼東獻給父王,不想常公公您便來了。”
說著走到大車旁,抽出一柄劍給常公公看,“您瞧。離咱們很近的海右,竟然發現了淵鐵!這機會怎麼能錯過,我找人打通關節,好容易練出了這麼些。您瞧瞧這刃口,這明光!我遼東將士若佩上這般利器,那必然如虎添翼啊!”
常公公嘖嘖驚歎,撫摸著那劍身愛不釋手,慕容端瞟著那些馬車,看那轍印便知道是空車,再看看不多的那幾個護衛,慕容端道:“咱們如今還身在海右境內,並不安全,公公既然來了,我們便將東西裝在公公車上,一起回吧!”
說完也不等常公公回答,一揮手,幾個隨從上前,飛快地把每輛馬車都撩開簾子。
慕容端目不轉睛地盯著那些馬車,看都是空的,眼看隨從已經要撩到最後一輛馬車,他已經確定這整個隊伍確實沒幾個人,心中大定。
常公公還在欣賞那劍,慕容端忽然湊近了些,道:“淵鐵所製武器,還有一個特點,公公請看——”
他忽然一拳擊在劍柄上!
劍尖正衝著常公公胸腹部位,眼看要狠狠紮入——
常公公霍然抬首,眼眸裡倒映慕容端此刻猙獰麵容——
忽然一隻手如剛似鐵,從馬車上方探下,鬼魅般出現在兩人之間,那手不偏不倚點在劍身上,劍身猛地一顫,順著常公公前襟一路劃下,嗤聲順暢如流水,常公公衣袍數層齊齊破裂,人已經退開一丈。
那隻鋼鐵般的手再一抄,將下墜的劍抄在掌中,銀光在空中倒劃明弧,光芒未散,劍已經擱在了慕容端的頸上。
此刻那人黑色的衣袍才悠悠落下,猙獰的銀麵具下一雙黑眸如死水。
慕容端大喝:“上!”
他的隨從紛紛拔劍衝上,卻在此時,最後一輛馬車簾子一掀,有人在其中咳嗽一聲。
隻一聲咳嗽。
慕容端臉色驀然不似人色,渾身打擺子般顫抖起來,越顫越急,衣袍簌簌。
簾子掀開。
遼東定安王那張平凡卻沉靜的麵容,露在所有人的視野裡。
……
在海威衛關卡前三十裡處,蕭雪崖率領的海右都指揮使司的兵,和登州府的兵終於彙合了。
沈謐在登州兵中,他夜奔百裡,去了登州,以鐵慈的太女私章,調動了登州的衛所兵千人。
皇太女本就有權在全國境內任何一處衛所調動三千人以下軍隊。她的太女九衛也是她的私軍,但是被太後阻攔了,目前還不能出京。
能出京鐵慈也不敢用,太女九衛的侍衛出身京中貴族官員家庭,成分太複雜,很多時候不過是個漂亮擺設。
一路追來並不容易,因為對方顯然在此地有勢力很強的保護傘,很多時候不走山野,官道之上轍印眾多,互相覆蓋,難以分辨,中間還曾入城,更是無從尋覓。
好在淵鐵有特殊氣味,鐵慈命人尋了品種優良的獵犬來,讓那狗聞了淵鐵氣味,一路追尋下來,遇上了登州兵。登州兵從登州過來,路程並不比他們近,卻比他們更快到達那車隊曾停留的山崗下,據沈謐說,他們原本奔滋陽去,但一路上好像有人引路似的,不知不覺就被引到正確的道路上了。
鐵慈一直隱隱覺得,這事情裡有第三方參與,對方若即若離,似敵似友,難以猜測。但此時也不是解謎的時刻,山崗下一堆轍印,清清楚楚向西邊去了。
而正前方,則是一大片淩亂的土葉,看不清痕跡。
登州衛指揮使急於在鐵慈和蕭雪崖麵前表現,便要下令往西邊追,卻被鐵慈攔住。
眾人不解地看著她,西邊的轍印如此清晰為何不追?
隻有蕭雪崖沒有看她,他正皺眉盯著自己的黑馬——原先那頭極其神駿的,跟隨他很多年的白馬已經換了。
換的原因有點令人難以啟齒。
都是丹野的報複。
小狼王自己被人揍了沒關係,兄弟被揍那就沒完。蕭雪崖和鐵慈鬥嘴的時候,千軍在側,丹野什麼也不說,默默等在一邊,彆說目下無塵的蕭雪崖,連鐵慈都把他忘記了,以為他帶著海東青去療傷了。結果行軍到半路,丹野忽然出現,佯攻蕭雪崖,在蕭雪崖躲開後,強勢拉走了他的馬。
蕭雪崖領兵的時候絕不會自己脫隊,也不允許任何下屬脫隊,隻好繼續行進,隻令附近官員注意發現他的馬,結果不用找,在他們路經一個小鎮時,在路邊一個破舊肮臟的馬廄裡看見了蕭雪崖那匹著名的“洗石”,可憐那頭平日裡趾高氣揚,比蕭雪崖還會鼻孔朝天的達延名種馬,正被丹野彎刀逼著,和那馬廄裡一隻臟兮兮的母驢進行著某些不可言說的運動。
蕭家軍當即傻眼,盯著平日裡比自己還高貴的馬主子,在眾目睽睽之下被逼嘿咻。
蕭雪崖當時的臉色比被鐵慈懟了還難看一萬倍。
丹野坐在驢圈上,和吊著翅膀的兄弟一起觀看開車戲,彎刀打著拍子,看也不看蕭雪崖,道:“沙漠男兒,鷹就是他的兄弟,就好比沙場戰士,馬也是妻兒。我不會殺上過戰場的馬泄憤,但是你怎麼對我兄弟,我就怎麼對你兒。”
蕭雪崖:“……”
一日兩次被懟到無言,在蕭雪崖酷炫狂霸拽的生涯裡也是第一次。
洗石發出一聲羞憤至極的長嘶。
丹野站起身,彎刀拍打著屁股,指一指蕭雪崖,指一指驢,“等著抱孫子吧!”
……
鐵慈想到那一刻蕭雪崖的神情,就覺得無比痛快,第一次對丹野生出了好感。真是可愛得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