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那一拳看似粗魯,飛羽卻覺一股熱流貫通全身,頓時舒服許多。
他感受了一下,笑道:“如今你內力已經高出我一線,我可得努力了。”
鐵慈看他唇角笑意坦蕩,並無嫉妒不滿之色,也一笑。
嗯,她看中的人,雖然免不了有點師父說的那種直男病,但好像還不重,對自己很有自信,不會害怕伴侶比他強。
男兒該當如此。
車子停下,她下車找地方梳洗,才發現此處是個小小村莊。
狄一葦此來是奪取水師的權柄,帶了不少士兵,回去的時候留了參將處理餘下事務,又帶回了一批士兵,她的士兵也建製森嚴,氣勢逼人。
這樣的軍隊出現在村莊附近,是很容易引起騷亂的。
尤其這邊還是靠近遼東邊境的小村,三十裡外就有遼東軍駐紮。鐵慈有點擔心,軍隊一停,小村怕是要雞飛狗跳,甚至有可能因為誤會引起抵抗。
但她顯然是多想了,村子一開始是有些緊張,但是隨著狄一葦的蠍子營旗幟一展,緊張氣氛便變成了歡快,無數孩童從屋子裡衝出,大喊:“狄家軍來啦。”
又有男女老少圍攏來,熱情地拉士兵去家裡休息。
鐵慈看著那熱鬨場麵,想起了師父以前說過的,她來的那個國家,軍民關係融洽,士兵保家衛國,百姓崇敬愛戴,有個詞叫做軍民魚水情。
她曾為此感歎,因為大乾的軍隊,尤其衛所巡檢司,不魚肉百姓就算好的了。硬要和魚和水扯上關係,那叫小魚遇見鯊鯨。
掌握槍杆的總是掌握話語權,她對後世的國家體製製度很有興趣,師父和她細細描繪過,言語間頗多推許,鐵慈聽了,很向往,卻覺得離現在的大乾還遠。
百姓是人間世最真實的鏡子,從百姓的態度,可以看出為政者的能力,也可以看出從軍者的素質。
鐵慈對狄一葦軍隊的表現很滿意。
她之前看過蕭雪崖的軍隊,雖然也是軍紀嚴明,但是過於緊繃,百姓看見都遠遠避開。
狄一葦的軍隊風格,可鹽可甜。行軍時整肅不下蕭雪崖部下,但此刻狄一葦一聲令下,便立刻有娃娃臉的年輕士兵背著村子裡的孩子一陣瘋跑,半個村子的孩子跟著跑,灑下一地歡快的笑聲。
狄一葦下了車,到了人群中和人拉呱,她還是拿著那個大煙槍,穿一身皺巴巴的寶藍色暗紋袍子,蹲在人群中,一邊抽煙一邊聽鄉老們說話,那姿勢,和旁邊的老農一模一樣。
鐵慈很好奇,這位明明急著趕路,為什麼忽然在這小村停留,便也蹲了過去。
從她的角度,隻能看見狄一葦頭上胡亂挽了個髻,幾根睡翹起來的呆毛疏影橫斜。
她在人群外圍蹲下,過了一會,飛羽也過來蹲下。
鐵慈在那聽狄一葦和百姓拉呱,有人道:“多謝指揮使前些天送來的糧食,旱了一陣,又被搶了一陣,那陣子險些被餓死……最近好啦,來搶的小隊少了。”
有人道:“不過來賣皮子的獵戶也少了,搞得最近皮子價格大漲,本來我還想搞張好皮子過冬的……”
有人道:“集市上鐵器價格也漲了……”
有人道:“走街串巷的貨郎倒是多了,現在買針頭線腦也方便……”
有人道:“過來走親戚的也少了,我好久沒見我那遠房表弟了。”
有人道:“對了我還聽說了一個歌謠,什麼聖人立,瑞生王……”
鐵慈一開始漫不經心地聽著,漸漸神情變了。
忽然膝蓋被碰了一下,轉頭卻看見飛羽用樹枝在地上畫畫。
第一幅畫是兩個小人隔牆親嘴。
第二幅畫是兩個小人隔簾親嘴。
第三幅畫是兩個小人隔紗親嘴。
……
特麼的,現學現畫,還畫成了連環畫。
要不要再配個框框做選擇題。
鐵慈又好氣又好笑,肩膀一撞,想把這個滿腦子廢料的家夥撞地上去。
卻不想飛羽早有準備,肩膀抵著,又撞了回來。
鐵慈撞過去。
飛羽撞回來。
兩人蹲在地上晃來晃去,像一對皮皮的不倒翁。
人群中央的狄一葦忽然回頭,看了兩人一眼。
隔著人頭,鐵慈看見半張蒼白的臉,和蒼白臉上淡茶色的眼眸。
那眸色淡,目光也淡,淡淡看了他們一眼,又轉回去了。
田間地頭茶話會話題忽然一轉,狄一葦用煙杆指指一個漢子,道:“老申,你那口子呢?”
那叫老申的漢子神色有點不自然,道:“懶婆娘還在床上挺屍呢,說是身子不大爽利。又沒生病,哪來的不爽利,我這就叫她去。”說著便走。
狄一葦懶懶起身,磕磕煙灰,道:“你媳婦不是挺勤快的麼?有了糧就懶起來了?這不成,我瞧瞧去。”
老申訕笑著想攔,狄一葦煙槍撥開他,踢踢踏踏拖著步子就熟門熟路地往一間破屋子去了,那漢子隻好跟著。
鐵慈也跟了過去,那漢子屋裡很破,倒還乾淨,也沒什麼醃臢氣味,那婦人就在迎門的破木板上睡著,瘦得骷髏也似,蓋一層爛出棉絮的被子,看見老申進門,有氣無力地道:“……他爹,你把那米湯給我喝一口……”
屋子低矮,光線很差,她視力也不好,沒看清進來的都有誰,吃力地伸手去夠一碗稀薄得能照見人影的冷米湯。
狄一葦看了看那米湯,問老申:“我不是命人給你們一家一袋糧食了嗎?搭著地裡的那些瓜菜,也能混個溫飽,如何她就餓成這樣?”
老申摸了摸頭,避開她的目光,道:“她……她得了消渴症,吃什麼都不胖的……”
忽然一個女童大聲道:“爹爹撒謊,是爹爹讓娘和我少吃些,讓給弟弟和他吃。我餓,娘又把她的讓給我,她就……她就……”
說著哭了起來。
老申老羞成怒,伸掌就打:“渾說什麼!找打!”
巴掌還沒落下,金光一閃,煙槍狠狠地拍在他嘴上,老申慘呼一聲,嘴裡濺出幾顆大牙。
狄一葦的煙槍依舊抵著他迅速腫起來的嘴,把他抵在牆上,道:“我當初分糧食的時候怎麼說的?嗯?你一個男人,養不活妻兒,還要克扣她們的口糧?”
她說話很慢,有氣無力,顯得非常沒氣勢,但她有煙槍就足夠了。
老申嗚嗚地要說話,狄一葦手稍微鬆開了一點,老申掙紮著道:“男……勞力……多……刺……四……規矩……”
“去你娘的規矩。”狄一葦平平靜靜地道,“誰乾得多誰多吃才是規矩。你當我不知道你家裡所有活一直是你婆娘乾的?男勞力不乾活還要多吃那不如豬,豬還能殺了吃肉。”
老申猶自不服氣,嗚嗚嚕嚕地道:“女人……”
“女人咋了?”狄一葦一煙槍又把他頂牆上去了,“你不是你娘生的?你兒子沒女人能傳你家頂金貴的香火?還是你自個就能配種?來,自己配一下我瞧瞧。”
煙槍往下滑,頂向老申的褲襠,老申一下子腿就軟了,噗通一下跪了。
“再欺負你女人,我把你變成女人。”狄一葦語氣平淡,目光掃過在場的人,很多人低下了頭。
鐵慈這才發覺,方才嘮嗑的人當中,大多數是男人,地上奔跑的孩童,也多半是男孩。
這村子裡本身女孩就非常少。
這是僅僅這個村這樣,所以狄一葦特地警告,還是整個永平一帶都是這樣?
鐵慈之前聽說過大乾有些布政使司,民風彪悍守舊,對女子很不友好,女子不得出入祠堂不得祭祖還是小事,更多的是生女嬰就直接扔馬桶溺死。
長此以往,男女比例失衡,影響的是整個國運。
鐵慈知道之前這現象還要明顯,後來自己當了皇太女,女性地位還提高了一些。
但顯然還不夠。
自己堂堂皇太女,之前不也被那些自戀男背後貶得一無是處?還不是步步掣肘,不得不自請出京尋找契機?
隻有出色的女性越來越多,占據更高地位,擁有更多的話語權,才能從根本上改變當前大乾女性的處境。
狄一葦收回了煙槍,也不介意抵過老申臟兮兮的臉,隨手拿袖子擦擦,又給吸上了。
她轉身向外走,揮手示意眾人散了,鐵慈跟在她後麵,狄一葦忽然頭也不回地道:“你也聽了嘮嗑,有什麼感想?”
鐵慈還沒回答,她道:“把今日所見所聞以及今後打算寫個條陳給我。等到了彆山就交上來吧。”
她身邊一堆將官,聞言顯然大多受到了驚嚇。
這沒頭沒腦的,聽一堆老農拉扯閒篇,怎麼就有感想還有今後打算了?
打算什麼?
明年的稻種哪裡借,還是如何讓男人不打老婆?
鐵慈也怔了怔。
這還寫心得體會哪?
但她隨即應了。
寫小作文這事雖然皇太女不喜歡,但是可難不倒她。
畢竟是從一堆愛做文章的東宮老侍講包圍中殺出來的人。
狄一葦布置了家庭作業就不管她了,軍隊繼續趕路,留下鐵慈對著好不容易搜集出來的禿筆臭墨,寫她和狄一葦之間,心照不宣的實習心得。</d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