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山上雪大,無法騎馬,他一路步行上山,卻在山門前被僧人攔下。
僧人說他身上殺孽太重,也非信佛之人,不必攜這滿身血腥氣息褻瀆佛門。
那日正是他殺了十五的第二天,也是他追躡著父兄一路,連續解決了五個兄長之後的第二天。他攜著五個血緣之親者的血氣,踏碎青山千級長階的積雪,停在了古樸卻殘舊的掛雲寺山門之前。
他在山門之前和僧人辯論,從早到晚,從你來我往到舌戰群僧。
從業障因果說到人間八苦,從佛門普度眾生說到何以拒心誠之人於山門,從菩提心說到五惡見,從四弘誓願說到和尚著相。
他便滿身殺孽,然捧給她的一顆心是乾淨的,誓願至誠,不曾褻瀆了誰。
身攜血腥不入門,還說什麼普度眾生。
和尚們給說得滿頭大汗,讓出道路,除夕夜並無香客,他推開廟門,迎麵滿壁神佛,熒熒長明燈火。
他在那大殿中抄寫經書,徹夜不眠,等到子時末,梵鐘長鳴,一年之首,大年初一。
為她上了第一炷香。
不必為自己求禱,死後管他阿鼻地獄,卻想她能一生順遂永無憂。
知客僧說,心誠之人在這殿中抄經,刻錄經文於尺簡,再請有緣之人誦讀,可增加祈福念力。
漫漫長夜,案牘疊卷,字字句句,都寫著他的祈求和思念。
他又命人做了一馬車的金球,一邊趕路,一邊送球。
有緣人的要求挺苛刻,他又挑剔,觀許多人麵目可憎,覺得不配讀他為鐵慈祈福的經文。
到今日還剩下許多。
方才見暴風起,而她就在身側,心念一動,借這風將祈福球都送上青雲。
撿到的,都是有緣人。
鐵慈道:“為什麼用金球?錢多人傻?”
哪怕是鍍金,那也得好多銀子。
“隻有用金球才顯眼,人們才會慎重對待。如果現實不能讓他們有一顆虔誠的心,我希望黃金可以。”
“你這樣一撒,不怕落入泥潭糞坑?”
“所以用金球,哪怕是泥潭糞坑,也會有人跳下去撈,洗得乾乾淨淨,恭恭敬敬去讀。”
鐵慈目光落在他手指上。
指腹很多繭子。比五色原之前厚多了。
所以這些經文都是他親手刻的?
她心間湧過熱流,卻沒說話,轉過頭去看一點點金光散於天地間。
赤雪丹霜站在門口,丹霜道:“太女少有如此小性子的時候。”
她是寬容的,大度的,時常微笑,處處對得起儲君風度。
赤雪微笑:“這正說明了她對慕容公子與眾不同。”
丹霜若有所悟。
赤雪又道:“而慕容公子其實也並非能低聲下氣,追逐遷就之人。”
丹霜道:“他是個瘋子。”
“他能瘋到為太女決然棄了一直為之努力的世子之位。這世上又有幾個男人能做到?”
“那你說太女還生氣嗎?”
“太女從來沒有生過他的氣。”赤雪的笑意裡微微無奈,“她隻是不想影響他要走的路,不想讓他前功儘棄;也不想他踏上她要走的路,讓事端變得複雜而已。”
丹霜皺眉,她不懂這些。
赤雪也沒有解釋。
慕容公子已經是遼東世子,身份便成了彼此最大的阻礙,殿下著手的無論哪件朝政,都不能遼東世子涉入,這無關信任,而是安定屬下之心的必然選擇。
試想當輔佐太女收服藩屬的屬下得知太女和遼東世子夾纏不清,那對殿下還會有信心嗎?還敢毫無保留地獻策嗎?
這情形放在慕容翊身上也一樣適用。
他自己可以不在乎世子之位,鐵慈卻希望他能擁有更多自保之力。
但顯然慕容翊並不這麼認為。
赤雪微微一笑。
她覺得挺好的。
換成彆人,這樣的舊事,這樣的身份鴻溝,這樣的利益誘惑,十有八九就放棄了。
但是慕容公子不會。
這是太女的幸運。
愛情,有時候是需要瘋一點的。
她們家殿下,配得上這世上最好的愛情。
赤雪還在感歎,就看見慕容翊忽然翻出了窗。
鐵慈在那邊喊:“你又乾什麼!”
慕容翊的聲音遠遠傳來,“我看見戚元思了!”
“看見戚元思又怎麼了!”
“某些人皮太厚臉太大,正好趁著今日風大,好好吹吹腦子裡的水!”
“……”
赤雪到窗邊一看。
好家夥。
這位不知道從哪把戚元思揪了出來,高高地掛在了旗杆上。
狂風裡,戚元思像個破布娃娃般擺蕩著。
弱小、無助、又可憐。
赤雪:“……”
她錯了。
愛情裡,太瘋也是不行的。
……
戚元思在風中晃蕩,雙手緊緊抓住腰帶,怕腰帶被風吹跑了,那他這輩子也不要從旗杆上下來了,就死在上頭好了。
冷冷的風胡亂地在臉上拍,戚元思閉著眼睛淚在心裡流。
他錯了。
他先前就不該祈禱今日來大風的!
他這回可真的要被刮走了!
……
戚元思沒掛多久,被鐵慈派人救了下來。
之所以沒親自去救,是怕某個瘋子受了刺激變本加厲。
等了一會風還是很大,她還有很多事要做,必須趕緊回宮。
她隻是看了一下時辰,還沒說話,樓下一輛馬車便艱難地靠近了。看得出來馬車用料講究,分外沉重,用的馬也是以力量著稱的達延名駒,是以在這馬車遍地滾的狂風之中,竟然還能移動。
慕容翊當先起身,道:“走吧,這是特製的馬車,現下這個天氣,尋常車馬走不了的。”
鐵慈點點頭,下樓進了馬車,慕容翊給她展示這車的構造,“這車是兩層的,外層淵鐵刀槍不入,裡層陰沉木水火不懼,兩層可以拆卸,以免太重拖慢行程,是我特意為你打造的。日後你若出行,便用這車。”
鐵慈摸了摸馬車青黑色的外壁,觸手沁骨的寒氣,竟然真的是淵鐵。
拿寸鐵寸金的淵鐵來打造馬車,就如拿淵鐵磨成細絲來編織護身寶甲一樣,虧他想得出來。
鐵慈看著這馬車,想著這淵鐵拿去練刀劍能武裝多少高手,頓覺心疼。
這敗家爺們!
慕容翊卻不以為然。淵鐵不過是死物,哪有鐵慈的安危重要。
刺殺是儲君出行居家旅遊必備之配套待遇,不做好防護怎麼行。
淵鐵馬車穩是穩了,但拉也挺難拉的,尤其在這麼個拔樹掀房的大風之中。
丹霜眼看那車夫吃力,便要躍上車轅,結果慕容翊早已先一步坐在了趕車位置上。
馬車向皇宮駛去,隔著車門上的雕花小窗,慕容翊娓娓給鐵慈介紹車內的各種設置和用途。
裡頭空間看似不大,不如鐵慈的皇儲禦輦寬敞華麗,但安排得極其合理,且有些器具是嵌在壁內的,需用時拿下來便是。
還有一處機關裡藏著好些武器,毒藥迷煙應有儘有。
拉開一處暗門,裡頭是各種乾糧,可以供人吃上一個月都不會重複。
再拉開一處暗門,裡頭各色衣裳人皮麵具,可以隨時改換成各種身份而不露破綻。
這一輛車簡直集齊了堡壘武器庫換裝遊戲密室逃脫之大成。
風很大,大得似乎要將人的腦袋給掀掉。
慕容翊怕簪子再飛了,一手按著腦袋,一手趕車,在空空蕩蕩雜物亂飛的街道上艱難前行。
鐵慈透過雕花隔窗凝視他的背影,想著,或許下次可以親手給他做個防風麵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