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既然來了,如何不去應酬?黔州燕南來了這許多軍政大員,難得的好機會。”
“任何圈子都有自己的隱形門檻,攔著所有想進門的人,若你的資曆未曾達到跨入那圈子的條件,你便是硬跨也無用。今日賀客如流水,大員們目不暇給,便是擠上去硬說幾句話,人家也記不得你,倒不如做些讓人印象深刻的事,留下記憶,日後再尋機會。”
“什麼叫讓人印象深刻的事?”
那人往嘴裡塞了一塊糕點,一指湖邊長廊,鼓鼓囊囊地笑道:“比如此刻我噗通一聲下水,遊上一個來回,當人人印象深刻。”
鐵慈失笑,那人又塞一塊點心,兩腮鼓如鬆鼠地道:“比如我喊一聲皇太女微服到了憑雲,想來大家受驚之下,也能記得我。”
鐵慈:“……”
彆說彆人,她已經覺得受驚了。
此刻她才轉頭看這個家夥,生得其貌不揚,黑臉大頭,五短身材,兩縷胡須細細長長,滑稽地圍著一張闊嘴,看上去像個鯰魚精。
她問:“敢問閣下尊姓大名?聽閣下言談,似乎也是這西州官場之人?”
鯰魚精拱拱手,道:“在下龐端,字不邪。忝任憑雲府同知。”
鐵慈怔了怔,這位是正兒八經的知府副手,按說該在澹懷堂中喝壽酒的。
她隱約覺得這名字有點耳熟,又問了問,才知道這位龐端是丙酉年的進士二甲第六名,進士出身,也考過了庶吉士,本可以入翰林院,所謂非進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內閣,翰林院地位尊崇非尋常衙門可比,結果這位卻沒進。
問起,龐端指指自己的臉,笑道:“生來異相少顏色,唯恐上殿驚君王。”
鐵慈笑起來。
看他目光湛然清朗,雖然自嘲醜陋,但顯然並不因為醜陋失去好前途而自卑怨恨,態度坦然從容,是個心胸開闊的君子。
至於他作為憑雲同知卻不進入澹懷堂,龐端是說裡頭悶氣,不如外頭暢朗,鐵慈瞧著,十有八九他是看不慣外公做派。
瞧談家人一路來去,也沒和龐同知打個招呼,顯然關係不怎麼樣。
今日客多,談家的人手有點不夠,忙得團團轉,其中一個管事看見龐端,不禁眼前一亮,上前便道:“龐老爺來了,今日府尊壽宴來了許多客,我們實在招呼不過來,側花廳這裡,就勞煩龐老爺幫忙招呼一二。”
鐵慈微笑旁觀,談府好氣派,一個管事,也敢指使幾乎和自家主家平級的朝廷命官。
龐端笑吟吟應了,上頭忽然有開窗之聲,有人探出頭來,笑道:“老龐,辛苦你了,你喜歡咱家的糕點,回頭給你多帶些回去。”
這話高聲一出,四麵的人側目,龐端還是笑著拱手致謝,二樓上,談三老爺扯扯嘴角,輕蔑地看他一眼,笑著縮回頭去。
窗子未關,還能隱約聽見他和人道:“……就那個事事陰奉陽違的龐鯰魚!”
一陣哄笑。
側花廳花棚下的龐端似乎沒聽見,繼續吃他的花糕,喝桌子上的果酒,十分肚大能容,轉眼間下去七八塊點心,三四壺酒。
鐵慈端詳著他,讚道:“龐兄好養氣功夫。”
龐端笑而不答,和鐵慈介紹那些花糕,並再次催她,“多吃點罷,以後還能不能嘗這一口就難說了。”
“此話怎講?”
龐端又笑而不答,環顧四宜園,道:“好景也亦需多賞,以後能進這園子機會怕也不多了。哎,這麼景致清幽一塊好地方,給那一家俗……若是能在此建學宮多好啊,憑雲現在的學宮破爛不堪,都沒學生肯來……”
“如何這園子也欣賞不到了呢?園子又飛不走,大人又是談府尊得力助手,四宜院應該是常來常往吧?”
龐端但笑不語。
鐵慈給他斟酒,彈指之間,一點粉末進入酒壺。
那是師傅給她的百寶囊裡的小玩意之一,師傅說是拐騙忽悠占便宜撿屍必備法寶,如果她想睡什麼小狼狗而對方貞潔烈男,用這個保證從此烈男變纏郎。
可惜鐵慈早早搞定了慕容翊,彈個響指慕容翊早就迫不及待躺平,哪用浪費這些。
鐵慈想聽這位說話,便撒一點試試。
果然,一口酒下肚,龐端原本清醒的眸子就繚亂起來,猛地打了個酒嗝,湊近鐵慈,笑嘻嘻地道:“你看他鮮花著錦,烈火烹油,卻不知鮮花盛放便謝,烈火燃儘就成灰。”
“怎麼說,談府可是皇太女外家。”
“對啊,成也太女,敗也太女。”
“何解?”
“這黔州上下,都覺得太女掌權,談府一定雞犬升天。談府自己也這麼認為,我可不這麼認為。我研究過慈心傳,還有最近風聞的皇太女一路行來的種種行事,可以看得出,這位皇儲,並非心慈手軟兒女情長之人。遇事隻論利弊,衡量不談恩仇。談府諸人品行如此,不在她眼前晃悠,還有可能留三分情分,若撞到她眼底,十有八九討不到好去。”
“你看如今這風向,談府人上了京,談府人又很快出京,皇太女南巡攜著談府老太君,談府老太君卻連老太爺壽宴都沒能趕回來,這一番還不夠清楚?入京又出京,是被趕出來的;南巡攜著談府上下,是對他們不放心;若真在太女麵前得了麵子,太女便是自己不來壽宴,也定然快馬將老太君等人送回來啊,如今既然人影都不見,我猜啊,八成是出事了,嘻嘻嘻。”
鐵慈給這靈魂的嘻嘻一笑笑得渾身一麻,心想黔州官場上下一堆傻逼,沒想到還出了個清醒人。
她端著酒杯,緩緩道:“遇事隻論利弊,衡量不談恩仇。”
沒想到一個邊陲之地的小官,和她隔著山海,竟然僅憑幾本戲說話本,將她揣摩得這般透徹。
龐端顯然快要進入被撿屍狀態了,越發滔滔不絕,攬著她肩膀道:“兄弟,我跟你說,談府十有八九要出事,四宜園他們沒這福氣長住。皇太女隻要還想收服燕南,掌控民心,就絕不允許談府打著她的旗號霸占這麼好的園子嘻嘻嘻……”
“皇太女如今不是掌權了,她的外家收個園子怎麼了?”
“哎你這可是目光短淺了,所以你成不了皇太女。越是掌權越要市恩釣名,諸弊不失啊嘻嘻嘻!”
鐵慈笑嘻嘻地看著他,和他碰了個杯兒。
上頭窗戶開著,有人斜身倚著窗欞,端著一杯酒看底下談笑風生的人。
廳堂裡,談三老爺正躊躇滿誌地將一個蒙著明黃綢布的紫檀鏤雕托座端上了條案,笑著揭開了明黃綢布,對周圍麵帶讚色迎上來的官員巨賈們道:“這便是我那外甥女……哦不皇太女殿下著人快馬專程送來的壽禮了,請諸位一觀。”
綢布掀開,出現的是一副棋盤。白檀木的棋盤,象牙鑲金的棋子,潔白珍異,燈光下金光閃爍,異常華美,圍觀眾人發出嘖嘖驚歎之聲。
談老太爺父子並沒有什麼心虛之色,站在一邊微帶得色聽眾人稱頌,因為這副棋雖然不是太女送來的壽禮,卻實實在在是宮中之物。靜妃當初生女,鐵慈冊封為皇太女,宮中按慣例都會給外家賞賜,這套白檀木象牙雙陸棋便是其中珍品,談老太爺今日拿出來,心中暗暗慶幸好歹之前不曾現於人前,總算能拿得出符合皇家身份又不墮臉麵的物件。
棋盤邊緣掛著明黃銘牌,一看就是內造貢品,眾人都圍著欣賞,不停聲地恭維談老太爺生女為妃,有孫為皇儲,談家飛黃騰達指日可待,聽得談老太爺笑聲不絕。
遊衛南靠著窗欞,目光掠過那白檀木棋盤,似乎想到了什麼,唇角翹了翹,他動了動身子,腰上掛著的扇袋卻忽然掉了下去。
正下方正是鐵慈,隱約聽見一點風聲,抬手一抓,精準地將扇袋抓在手中,抬起頭來。
正看見遊衛南對她笑,眼眸亮亮。
樓上忽然有個人走了過來,正是方才那個黔州布政司右參議,他探頭看了看,看見鐵慈手裡抓著遊衛南的扇袋,又見四周沒有小廝,便抬手指道:“這位,對,就是你,給遊大人將扇袋送上來。”
鐵慈看著他,慢慢抬手指著自己鼻子,“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