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上,慕容翊掀開車簾回望。
回望這座給過他希冀,給過他快樂,也給過他此生最痛最徹骨一擊的雄城。
他本以為,此生能做這城中人。
能和這城和天下的主人,攜手在皇城之巔,將那千裡江山都看遍。
能在這城中與她終老,春看桃花秋賞月,夏采新蓮冬抔雪。
能享這人間煙火,能得一生渴求而不得的真正的家。
到頭來。
她咯血坐金殿。
他風雪出皇城。
……
蕭問柳站在城牆上,看著那馬車,以極快的速度,馳出盛都。
慕容翊。
前方還有漫漫長路,但望你能走得到,走下去。
走到山高水窮處,為那個隻能留在原地的人,重開一片新天地。
但望你們還有重聚之日。
身側忽然爆發大哭之聲。
她轉頭,就看見一顆頭顱,被高高地掛在了旗杆上。
頭顱血跡淋漓,須發虯結,一雙眼睛鼓鼓地瞪著,不住迎風旋轉搖晃。
身側哭聲淒慘,蕭問柳好一會兒才認出那是她的祖父。
但是這顆頭顱,就在不久前,她見過。
果然,是慕容翊殺了祖父,將他的頭顱掛在腰上,坦然上了蕭家的馬車。
蕭問柳怔怔地看著那顆頭顱。
祖父的結局早已注定,或許這種死法還是他能得到的最好的一種,然而看著那在風中搖晃的頭顱,她的心還是難以自抑地痙攣成一團。
蕭家,終究是覆滅了。
她拚儘全力所做的這一切,還不知道能不能為家中女眷乞命。
她無顏去乞求殿下,她早已沒有了任何顏麵去見任何人。
忽然有人撲過來,劈頭蓋臉地對她的臉猛抓,“賤人!你這個賤人!”
蕭問柳一轉頭,尖利的長指甲在她臉上劃過一道血痕。
“祖母!”
蘭仙撲過來,將蕭老太君推開,把蕭問柳護在身後。
蕭老太君被人押著,猶自拚命探著身子要去抓她,“你這個賤人!你吃裡扒外!你喪儘天良!你把祖母綁上城頭,你救下殺了你祖父的凶手!我要詛咒你,詛咒你不得好死——”
忽然她又癲狂地笑了起來,“你本來就不得好死,對,你本來就——”
蕭問柳忽然截斷了她的話,道:“祖母……保重。”
蘭仙霍然回頭。
心膽俱裂地看見,蕭問柳不知何時,已經爬上了堞垛。
無數人驚叫,無數人奔來,有人拋出繩索,有人怔在當地。
城頭上的所有人,隻看見那個素衣少女,站在高高的堞垛上,迎風展開雙臂,像一隻即將投向自由的鳥。
然後她也毫不猶豫地,像一隻真正的鳥一般,飛了下去。
“……”
死一般的寂靜中,蘭仙發出一聲慘叫,雙手已經攀上了堞垛。
被趕來的劉琛一把抓住肩頭,反手向後一扔。
他撲到城牆邊下望,正看見護城河上冰麵炸開,無數碎冰濺起丈高,水幕冰影裡,那女子纖細的身影倏忽不見。
……
蕭問柳仰麵向天,頭頂城牆模糊的殘影和昏黃的天猛地砸了下來。
心間窒痛,早在城頭上就已經開始。
那一塊紅豔豔的柿餅啊,要人命的甜。
所以她隻能死在這城下,不能死在那柿餅的甜裡。
不然殿下就不會放過祖母,不會放過蕭家女眷們了。
她大睜著眼,唇角一縷模糊的笑。
眼前亂雲飛渡,幻化容顏無數,張張都是那張溫醇帶笑的臉。
“我……我仿佛被什麼擊中了……”
“主人家來了,可要一起烤魚烀鵝?”
“我就愛聽殿下說話,最有趣了。可是雖然喜歡,我卻希望以後殿下還是不要單獨找我說話了。”
“好。”
“如果你將來實在不快樂,來找我,我總能護你周全。”
“我有家呢,我總要和家人姐妹們一起的。”
“……我一瞧見你便歡喜,無論你是誰,無論你怎樣,這大抵,便是眼緣吧!”
“姐姐,你是怪我是蕭家人嗎?”
“姐姐,現在我隻想好好享受這最後的自由了,你陪著我,成麼?”
“姐姐,我好喜歡那個簪子,我喜歡櫻花和薔薇,你能給我雕一個嗎?”
……
殿下。
下輩子,要記得送我簪子哦。
……
“咚”一聲劇烈而沉悶。
漫天裡濺起雪色的水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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