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月白影子遠了,如煙似霧,留一片渺渺虛空。
仍立樹間,古樸的彆苑未移分毫,可霍臨風已失去探查心思。他被攪了局,被掃了興,被那鬼魅謫仙似的人物魘住了。
那是何人?
猜不透、想不通,究竟是何人?
居於一處彆苑,再瞧衣飾,定非尋常弟子,估摸是宮主之一。他細忖,刁玉良還小,莫非是容落雲?
躂躂的,不遠處一隊弟子巡值而來,霍臨風聞聲翻至後山離開。冷桑山孤寒透黑,稍不留神便會磕絆,他卻念念不忘地又將前情續上。
口藝人說過,姐為娼,弟為寇。
容落雲的胞姐乃朝暮樓的花魁,說明相貌國色天香,那以此推來,容落雲的姿容想必亦非等閒。
到山腳,回客棧該向北,霍臨風卻定了定,朝著西邊長河去了。
將近醜時的河畔,朝暮樓亮比白晝,敞著門庭,恩客如潮妾如舟。趕巧,店家說的歌舞日子正是今夜,裡頭豔唱無絕,舞娘擺了半宿纖腰。
一波波人潮洶湧,弱冠之年到耄耋老翁,全撲來吹一把廣袖香風。鶯啼燕叫,犄角旮旯都酸人耳朵,不過,獨獨四樓一隅有些寂寥。
這是間上房,開著花窗,挽著竹簾,一道月白身影掠入房中。他悄然落地,熟門熟路地取了引火奴,踱至榻邊將一架三彩燈點上。
僅一盞,暗沉沉的,和外間燈火相去甚遠。這人卻不點旁的了,開櫃,挑揀一塊蘅蕪香,點燃擱入小銅爐。忙活完這些,他挪到床邊輕輕坐下。
外頭聲色惑人,他靜靜的,像來錯地方。一陣蓮步忽至,藕臂推門,露出張禍國的臉來:“落雲,何時到的?”
問話的女子乃朝暮樓花魁,容端雨,床邊安坐的便是不凡宮二宮主,容落雲。
“剛點燈,”容落雲欠了欠身,“這麼快便尋來,你一直盯著?”
容端雨嬌笑,下頭的臭男人怎及弟弟要緊?她走了,嫋嫋娜娜的,似九天玄女下了凡,一會兒又端來些吃食。
姐弟倆圍坐桌前,一碗杏酪,一碟牛乳酥,都是容落雲喜愛的。他兀自吃著,精巧的耳軟骨微動,監著樓中動靜。每月這一日人雜,他親自來盯才安心。
杏酪食儘,他抿抿嘴。容端雨嫌道:“又不是無人管的伶仃漢,帕子繡了好些,還不拿來擦擦?”
容落雲從袖中掏出一塊,敷衍地在唇上一沾,很舍不得。容端雨失笑,蔥白手指探出一張信條。
容落雲接過,朝廷派遣的官員到了,展開一看:“霍臨風?”他頗感意外,堂堂定北侯之子,傳聞又立戰功,竟派遣到西乾嶺來。
“此人如何?”容端雨問。
容落雲搖頭,素未謀麵,不知,但捍衛邊關的人物必有鐵腕。舍了塞北的精兵鐵騎,來這兒帶一班酒囊飯袋,他猜想那霍將軍心中定不好受。
容端雨又問:“要不要再探詳情?”
容落雲說:“不必,等他走馬上任,到時長安的確切消息也就送來了。”強龍壓不過地頭蛇,縱使霍臨風厲害,也是孤掌難鳴。
他倦了,燃儘紙條,漱口摘冠,散下三千青絲躺入床中。容端雨為他搭好絲被,又摸了摸他的臉頰:“睡罷,要熱鬨一宿呢,有事再喚你。”
容落雲衣不解帶地合住眼,明明是個惡名在外的狂徒,卻側身蜷縮作小兒態。
門關了,容端雨蓮步輕移,在廊上遇見個抱琴的清倌。清倌唱啞嗓子,可下頭金玉滿天飛,擱下琴還要速速討賞。
容端雨低首一望,烏泱泱的男人們,堆金砌玉捧著台上的姐兒,好生熱鬨。多少男人呼求她露麵,她充耳不聞,轉身去後廚給容落雲燉湯。
樓中靡靡,樓外豔豔。
長河邊人頭攢動,一片黑影滑入畫舫,正是穿著夜行衣的霍臨風。
舫內雲雨正酣,霍將軍聽得俊臉一紅。“對不住了。”他默道,然後扯走一件外袍,穿好上岸,昂首闊步地走入朝暮樓。
霍臨風一時恍然,聲色犬馬中,媚眼拋飛,軟玉近身,短短幾步便沾染滿身脂粉香。他落座四顧,圍廊擠滿了人,酒醉擲花的,扭捏搖扇的,處處風情。
在塞北未登過小春台,到西乾嶺卻入了朝暮樓,若是叫父親與大哥知道,恐怕軍杖和筋骨要雙雙打折。
忽來一聲嬌啼:“好倜儻的俊哥兒,怎的默默獨酌?”
霍臨風皮肉一緊,叫浪蕩姐兒搭了肩膀,微僵。這青樓中分門彆類,眼前這位,便是賣身的小妓。他麵無表情道:“聽聞朝暮樓的美色值得人朝生暮死,今日一見,不過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