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宮主。”霍臨風掌心朝上,虛虛托著對方的右手。棉紗餘下一塊,他看容落雲淨麵後掛著水珠,便遞上:“擦擦臉兒。”
容落雲接住,不甚愛惜這張精雕細琢的頭麵,胡亂蹭了蹭。
他安坐簷下,霍臨風蹲於簷外,分彆匿在陰涼處、曝在晴日中。輕縱鼻尖,他嗅到對方衣衫的皂莢香,不禁思及帕子,並描摹對方拾帕揣懷的情狀。
容落雲隨口問:“喜歡風月場麼?”
霍臨風一愣,這清清冷冷的人物險叫他忘了,容落雲占一味“色”,是采花又摧花的狂徒。他暗忖,若要博取對方的信任應投其所好,於是回答:“最喜溫柔鄉,雨跡雲蹤翻覆儘,嬌娥慰我度良宵。”
這下容落雲一怔,嫌似的,竟悄悄後仰些許。他嘲弄地想,原來還是個風流種,便嘴角一勾配合輕佻:“朝暮樓想必是去過了,有你中意的嬌娥嗎?”
霍臨風搜腸刮肚地回憶,那晚見了許多美人,都姓甚名誰來著?若答容端雨,恐有諂媚巴結之嫌,他含混道:“……心肝寶蘿,甘做她裙下臣。”
這話酸得容落雲一顫,腦中現出青樓裡的靡豔景色,仿佛耳畔都闖來嗟哦。他一擺手:“無事了,退下罷。”轉臉就攆人,仿佛問東問西的不是他一樣。
待人離去,容落雲回房讀書,讀的仍是艱深晦澀的那本。一口氣消磨個把時辰,耗得腹內空虛,這才肯從無名居去了沉璧殿。
殿中闃無人聲,容落雲捧著乳糕盒子踱至殿門邊,望見邈蒼台上的盛況。闔宮弟子將空曠闊土填滿,俱執兵器,於大弟子的帶領下操練。許是那杜仲橫空出世,擾了其他大弟子的心緒,這是在較勁呢。
他逡巡而視,瞄到霍臨風和一隊弟子擠在角落。
霍臨風倚著樹,想他號令千軍不過一嗓便可,眼下卻連敞亮位子都需爭搶。罷了,他一指東南角:“平地狹窄,上梅花樁。”
梅花樁練紮實下盤,屬基本功,手下麵麵相覷不大情願。霍臨風見狀躍上一樁,道:“五招不落地便可不練,誰來?”
一弟子上樁對峙,霍臨風兩招將人踹下,再來,仍是兩招。他胸中火氣騰升,沉烽靜柝時兵將日日操練基本功,這幫子江湖人實在自以為是。
沉璧殿中,容落雲遠遠目睹,不知不覺咀儘盒中乳糕。他邁過門檻穿過行陣,一水兒弟子恭聲喚他“宮主”,他擺著袖、頷過首,至東南角尋一棵密樹。
容落雲躍居樹乾,左腿蜷縮右腿輕晃,口銜一片嫩青葉,繼續觀梅花樁之戰。
霍臨風獨立樁心:“全部上來。”
來一打一,來二打雙,無兵器內力之功,純粹依靠拳腳平衡。眾弟子雨點敲窗般啪啪落下,已然噤若寒蟬。霍臨風這才落地:“一人兩樁,紮馬步。”
容落雲默念,樁子比人少呢。
霍臨風命令:“疊羅漢。”這還不夠,他去兵器架旁拎隻竹筐,折回一潑,灑了滿地鐵蒺藜。眾人駭得戰戰兢兢,他沉吟道:“何時二宮主經過露麵,便何時下樁。”
弟子們有苦難言,那二宮主是最不愛亂逛的,這擺明是整治他們。
如蓋樹冠裡,容落雲騎虎難下,哪能想到霍臨風拿他作賭。無言片刻,他索性就這樣待著了,閉目倚樹打起盹兒來。
一個時辰過去,霍臨風挺拔陪伴眾弟子,紋絲不動。
又一個時辰過去,有人搖晃,霍臨風眼疾手快將人托住。
他寸步未移,鐵心折磨之下又暗藏沉默的關懷,一眾弟子抿唇咬牙,反誌氣愈勝。如此直至黃昏,梅花樁染成紅梅色,他問:“能否堅持到日落?”
弟子們凸著青筋首肯。
霍臨風滿意地點點頭,拾撿鐵蒺藜,而後退居樹下輕輕倚住。太陽一寸寸西沉,紅熱霞光如百鳳噬天,絢爛熏燎得睜不開眼睛。
他偏過頭,輕攀樹乾縱身飛上,意欲躲一躲漫天綺麗。
卻不料,容落雲小寐蘇醒正茫然,叫他撞見樹下旖旎。
霍臨風微愣,容落雲卻乍然清醒。他的層疊衣衫蹭著對方的箭袖,垂眸瞧見其胸膛,抬眼對上其眉梢,已無處可避。
偏生這人先問:“宮主,怎的在樹上睡覺?”
容落雲皺眉:“不是你說我露麵便下樁?”
霍臨風又一愣,隨後忍俊不禁地扭臉喊道:“今日到此為止,下樁回千機堂。”
眾弟子相扶遠去,鳩占鵲巢也好,雙鷹爭梢也罷,樹間隻餘他們相對。容落雲冷臉下藏著尷尬:“以後少拿我作賭。”將對方的手臂拂開,擰身一躍,醞著輕功燕兒似的飛遠了。
餘溫尚存,霍臨風獨留片刻,直看罷暮靄沉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