閉目探聽容落雲的呼吸,僅落葉瞬間,二人同時睜眼雙劍齊發。劍指一樹,不料撲了空,容落雲已悠然飛遠。
如此於林間追逐,容落雲根本快不可及。半柱香工夫,他將對方耍弄夠了,趁其疲憊疏忽,飛身時手自腰間抽針而出。
一針脫靶釘入樹乾,同時林中蕩起一聲淒厲的慘叫。
陳驍驚愕扭臉,隻見麵具未落,一根小針紮透了陳綿的左眼。
容落雲斜倚枝椏輕晃腿,獨剩笑意癲狂。
體力一點點消耗,他喘息片刻折枝飛下,執劍與陳驍廝殺不休。轉身空當,他旋至陳綿身邊,指作爪,甲如鉤,又猛又快地朝那左眼紮去。
陳綿卻真氣大動,於千鈞一發之際逼出銀針,那針穿透容落雲的掌心飛出。
“唔!”容落雲悶哼後退,痛得兩眼一黑。
他低頭看去,左手手心似有一眼小泉,不停地冒出血珠,手背亦然。掌中經脈一寸寸酸麻,五指連著手臂都使不出力來。
這時陳綿陳驍並肩齊發,滔天殺氣直指他的命門。前後夾擊,他揮出劈雲劍法,硝煙彌漫中將身前陳驍擊至重傷,他卻承了身後陳綿的奪命一掌。
劍落,人倒,喉頭陣陣腥甜。
容落雲躺在地上,鮮血大口溢出,肺腑疼得要絞爛成泥。陳綿搖晃著,左眼已經成了血窟窿,身上傷口更是斑駁。
容落雲痛得恍惚,半臂都沒了知覺,隻見劍尖衝他刺下。
陳綿吼道:“好一雙桃花目……我先刺爛你的眼睛!”
說時遲那時快,一道寒光閃過將寶劍打偏!
容落雲被一麵高大身影撲來卷住,滾了幾遭。一切猝不及防,他隻知懷抱烘熱,待後來驚訝抬頭,正對上霍臨風的劍眉星目。
“杜仲……”他不可置信地小聲。
霍臨風應道:“我來遲了。”
他低頭望著對方,麵上、頸上、衣襟,淨是熱乎乎的鮮血。那雙眼含著殺意、恨意,與他對望又漫上一層安心。他原有一腔教訓的話,醞釀了三百裡,哪怕逾矩也要痛罵出聲,此時此刻卻連半句都說不出了。
容落雲聲弱,揪住他的衣襟拉近些,貼著他的耳朵動唇:“我要殺了他們……我要殺了他們……”
霍臨風說:“好,殺了他們。”
他將容落雲放平,起身對上那二人。陳驍經受容落雲一掌一劍,瀕臨死態,陳綿更不用說,左眼的血還未止住,暈眩痛極,搖晃著跌在地上。
到底有何舊仇,奔赴三百裡鬥個兩敗俱傷。
陳綿支撐著提劍:“當救兵,也得看看有沒有本事。”
霍臨風看著那眼,若他晚來一步,容落雲豈非也變成這般?他道:“苟延殘喘,來罷。”俯身拾起容落雲的劍,無意拖延留情,出招便勢若千鈞。
陳綿本就元氣大傷,抵擋不了多久,未出三十招,氣血儘崩跪倒在地。容落雲掙紮爬起,複又痛得跌下,他竭力囁嚅:“杜仲……我要殺……”
霍臨風無奈一歎,這不省心的東西赴死隨便,殺人卻如此較真。他折返扶起容落雲,一臂勒著腰固定在懷,一手將其右手包裹在掌。
“握緊。”他蹭著容落雲的鬢發說,“攮心臟好不好?”
噗嗤一聲,他抬著容落雲手全力刺出,一劍攮進陳綿的胸口。手背點點滴滴很熱,他側臉查看,見對方竟掉了眼淚。容落雲哭道:“不夠……不夠!”
霍臨風握著那手將劍拔出,朝著肚腹又是一劍,熱血噴薄,腳下綠地洇紅,不知多少劍時容落雲終於在他懷中安穩。
殺死老五老六後,容落雲這才想起痛來,頓時一抽。
霍臨風拉下他的後襟一看,後心處一塊粗大紫紅的掌印。是淬命掌,摧心斷腸能將人活活痛死。他麵色慘白唯獨薄唇殷紅,步履之間的微小晃動都痛不可言,挪動幾步,倚著霍臨風直往下墜。
霍臨風兜住他的肩頭,問:“我抱你?”
他搖搖頭,不要。
霍臨風又挖苦他:“都這般了,還逞什麼強?”
他偏不,命令道:“……背我。”
冷汗浸濕衣衫,視野很模糊,被背起時一陣天旋地轉。他的腿彎讓大手鉗著,勾緊了,固定在勁腰兩側。霍臨風背著他走出西苑,朝湖邊去,忽然問:“宮主,你把賈炎息的腿踩斷了?”
他微弱地“嗯”了一聲。
正中下懷,霍臨風趁勢說:“知道自己多有勁兒了罷?”輕輕掂了掂,邊走邊警告,“以後不許用腳蹬我。”
江湖弱肉強食,容落雲此刻弱極,擺不出丁點宮主架子。張嘴便吐血,他隻好用下巴尖蹭蹭霍臨風的肩膀,表示答應。
及至湖邊,賈炎息仍癱倒掙紮,七八嬌妻美妾圍著他啼哭。見霍臨風背著容落雲走來,方知陳綿陳驍已死,他目露惶恐蠕動著求饒。
容落雲無力地抬手,指了指湖心小樓。
賈炎息忙道:“少俠饒命!所有金銀寶貝都給你們,都給你們!”他怕極了,屁滾尿流地拉扯身邊妻妾,“她們、她們也送給少俠享用!”
霍臨風望著湖心樓,金銀寶貝裝不完,先擱著罷。這知州府邸依舊氣派,外人一時三刻也發現不了異狀。至於旁的,他瞄一眼梨花帶雨的美人們,偏頭用眼尾詢問容落雲。
“看我做甚……”容落雲痛苦中漾起一絲迷茫。
霍臨風勸道:“宮主此時傷重,美人在前恐怕心有餘而力不足,等養好後來日方長。”
容落雲明白其意,卻疼得辯不出,隻得任由說了。
在府中尋了輛馬車,霍臨風把容落雲安置好,而後綁了賈炎息一同帶走,那些女眷丫鬟全部鎖進屋中,關上幾天再說。他駕車從後門離開,城中商戶四閉,容落雲急需療傷,要儘快尋個落腳的地方。
霍臨風想起,貌似途中經過一處山頭,山腳下有座古刹。
速速去尋,身後車輿偶有呻/吟逸出,是容落雲痛得捱不住了。“籲!”山路顛簸,霍臨風暫停轉身,撩簾兒,目睹容落雲倚著枕在賈炎息身上。
他皺眉:“你挨著他做甚?”
車壁堅硬難以倚靠,容落雲尋個人肉墊子而已。
霍臨風沉思片刻,將對方扶到車輿邊,便可靠在他背上。繼續趕路,向來挺直的肩背微微前躬,偶爾反手扶一把,容落雲的痛吟漸漸少了。
他說:“宮主,你環住我的腰。”
容落雲低頭看左手掌,血珠止不住,半邊臂膀都動彈不得。“我不行。”他喃喃道,隻得用右手撫霍臨風的背,“我要……”
霍臨風問:“要什麼?”卻沒聽見身後動靜,一瞧,容落雲蜷著手腳已經昏了。加速抵達那座小山,山腳古刹不甚起眼,門外灑掃的小和尚好奇地張望。
馬車一停,霍臨風轉身將容落雲接在懷裡,似乎醒了,幽幽眯著眼,像件精美的死物。他背著人去古寺求助,然而未進門便被幾個和尚攔下。
其中一人說:“寺中忌血光,施主莫擾佛門淨地。”
霍臨風始料未及,道:“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不也是佛門良言?”他欲蠻闖,從前在家就在佛龕前渾話,此刻更不必忌諱了。
吵嚷聲引來住持,住持見滿身是血的容落雲,大驚失色,忙念“阿彌陀佛”。霍臨風急急表明:“大師,瀚州城滿目瘡痍,舍弟為劫糧倉孤身犯險,為救災民落得身受重傷,求大師慈悲!”
明明是報仇受傷,還有,什麼舍弟啊……
容落雲痛苦又羞赧,縮縮腦袋活像隻小龜。
霍臨風又道:“不瞞大師,知州賈炎息就在馬車裡,其罪罄竹難書,煩請暫且關押柴房。”
住持本萬般為難,忽地想到:“山頂有一處空閒的禪院,距山下數百階,清靜無人,可讓令弟住下養傷。”安排好,馬上叫弟子送去乾淨的被褥。
霍臨風道謝,背著容落雲立即上山。
踩住第一階,他問:“疼得厲害?”這是句廢話,容落雲“唔”一聲,點頭的力氣都沒了。
“那我慢一點,免得你難受。”霍臨風說,好似怕容落雲睡著,又繼續道,“宮主,你知道我為何會來嗎?”
“聽三宮主說你去了朝暮樓,我恰好休沐閒逛,便也去了。”
“你卻不在,端雨姑娘憂心忡忡,才得知你獨往瀚州。”
“你說三日後叫大宮主來,大宮主成日與人飲酒,哪有空管你?”
“……你為何不叫我?信不過我嗎?”
深灰石階,兩旁是鬱鬱蔥蔥的樹,耳邊是霍臨風一句句的絮叨。容落雲伏於寬闊肩膀,聽著,放鬆著,痛裡偷閒還能看一看林景。
一階階往上,他察覺霍臨風的呼吸和腳步一樣穩,但那鬢角的密汗卻顯得辛苦。一百階時,他不好意思地歎道:“好高……”
霍臨風說:“幸好宮主清瘦,倒不覺得累。”
容落雲垂眼,輕輕“呀”一聲,不停擦拭對方的肩頭。“做甚?”霍臨風笑起來,忍不住聳聳肩,“彆這般碰我,癢得很。”
容落雲坦白:“血蹭了你的衣裳。”
“無妨,你安生趴著便好。”霍臨風說,額角掉下一滴汗珠。
愈往上愈涼爽,鼻間空氣都凜冽許多。容落雲的胸膛貼著霍臨風的後背,他疼出的冷汗和霍臨風疲憊的熱汗交融,潮乎乎的。
二百階,三百階,近四百階登完,終於看到禪院。
霍臨風偏頭:“宮主,到——”
他噎住,瞧見個灰影,是容落雲費力地從懷中掏出的灰色帕子。他在朝暮樓外拾到、在樓梯拐角丟下的帕子,沒想到對方竟一直收著。
帕子貼上額頭,容落雲為他擦汗,時輕時重,還笨拙地蹭了他的眼睛。他問:“宮主,為何不把帕子還給我?”
容落雲說:“本來就是我的。”
霍臨風不懂其意,仍側著頭,待擦完失去帕子阻擋,與容落雲一眼對上。那般近,彆說輕薄的眼皮,連唇上的細紋都能看清,他心頭忽緊,於是手掌跟著收力。
雙腿被掐痛,容落雲會錯意:“真的是我的……”
霍臨風未言,隻想快快將人放下,這一身骨肉壓著他,叫他好不自在。跨入禪院,地麵積著一層落葉,禪房許久無人居住,到處蒙著一層厚塵。
誓死不乾丫鬟活兒的侯府少爺,認命了,挽起衣袖打掃。可他素無伺候人的經驗,不給椅子不給板凳,就直愣愣將容落雲放在門口。
擦桌掃地已經夠難為他了,炕上卷著小和尚拿來的被褥,等下他還要鋪床。活了二十三載,他當真還未親自鋪過床。
霍臨風思念起杜錚來,要是那廝知道他灑掃庭除,一定急得背過氣去。神遊半晌,忽覺周遭無聲,他回頭一瞧不禁怔住。
容落雲依靠門框坐在門檻上,不知醒著還是睡了。
斑駁的青衫,靜止的馬尾,仿佛生機一點點流走。
他難言這一幕的感覺,門敞著,框著四四方方的景色,院中磚石,牆角綠樹,還有遠方的天。在這四四方方的右下一角,容落雲坐在那兒,那背影安靜無聲,有點可憐,有點瘦弱,還有點孤獨。
他忽然想叫叫他,叫一聲名字。
動動唇,卻到底沒有開口。
霍臨風儘快拾掇整潔,鋪好床褥擱好枕頭,這才喊了聲“宮主”。容落雲反應略遲,回首的動作也慢騰騰的。他似乎說了句“好”,聲音小得聽不真切。
霍臨風走過去,側身蹲下試圖將容落雲攙扶起來。
容落雲十分木然,抿嘴靠著門框撒怔,後來抿著都不夠,死死咬住了下唇。拉力片刻後,他敵不過,被霍臨風一把拽到胸前。
弱態難堪,他卻終於服軟:“杜仲,我覺得好疼。”
霍臨風其實知道,陳綿使的是淬命掌,摧心斷腸,能疼得折磨人致死。容落雲在他胸前顫抖,蜷著,恨不得背上生出一個藏身的殼。
“打昏我罷。”容落雲揪住他的衣襟,“打昏我……去找大哥……”
霍臨風裝傻:“找誰?”
容落雲乞求道:“大哥……去找大哥……”
段懷恪內力深厚,自然是根救命稻草。霍臨風卻沒動,容落雲痛苦至扭曲的麵容近在眼前,他垂眸盯著,心中高塔一寸寸坍塌。
前襟被越揪越緊,倏地,容落雲鬆了手,渙散著喃喃:“我要大哥……”
那會兒在馬車也是想說這個?靠著他的背,扶著他的腰,心裡卻想找三百裡外的大哥?霍臨風聽夠似的,將容落雲一把抱起:“要什麼大哥,他那瓢遠水救不了你這團急火。”
跨入屋中,反身踹門。
他抱著容落雲上炕,解了衣裳。
屋內幽暗,隻有門窗漏一點光,容落雲渾噩間被大掌抵住,貼著皮肉熱騰騰的。他不禁眯開眼兒,像饑漢得了張冒氣的餅,像冬天山裡的鹿尋了個暖和的窩。
霍臨風在他身後問:“我是誰?”
容落雲喃喃賣好:“吾兄……杜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