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臨風回竹園便睡, 將近晌午才醒。
他骨碌起來,沐浴浣發, 仔細地挑選衣裳。忽然一股膻味兒, 杜錚那廝探頭問道:“少爺, 你要出門子?”
霍臨風“嗯”一聲:“熏死我, 你挑糞去了?”
哪兒能嘛,杜錚去邈蒼台轉悠一遭,今日無人操練, 架著鐵鍋殺豬宰羊呢。大宮主說了, 這些天辛苦, 夜裡要辦席犒勞弟子們。
霍臨風點點頭, 接著挑, 穿一件輕薄的中衣, 套鴉青窄袖常服,封腰上穿一條細細的絛子。衣裳色暗, 戴一頂金絲嵌玉冠, 蹬新靴,掛佩子荷包。
杜錚瞧著,恍惚回到塞北侯府,眼前的小侯爺滿身倜儻, 一股子糟錢的氣質。不待他問,霍臨風出門, 竹梯咯吱和口哨融合在一起。
離園之前,霍臨風先澆一澆玉蘭小樹, 三瓢便可。
繞出千機堂,小街上弟子往來,淨是去邈蒼台備席的。他逆流而上,朝深處到達無名居,窗扉半掩,於是他走到窗外一窺究竟。
好熟悉的景兒,容落雲立在櫃前挑衣裳,那鄭重勁兒與他如出一轍。藍色衫子,清新活潑,他覺得不賴;碧色衫子,如竹如蘭,他甚為喜歡;淺灰衫子,斯文持重,他煞是滿意。
容落雲卻拿起放下,每一件都落選。霍臨風暗窺半晌,忽然出聲:“宮主,再挑就要天黑了。”
容落雲倏地望來,窘態儘露,氣得揮掌關窗。
霍臨風繞入屋中,更大膽了,抱肘立在一旁看著。容落雲扭臉瞄他,把他從頭到腳打量個遍,蹙眉說道:“你捯飭這麼俊做甚?”
他失笑:“我何時不俊?”說罷端銅盆舀水,涮巾子,“宮主披麻袋也好看,快穿好衣裳淨麵了。”
沒聲兒,他在這兒,人家更挑不出。“要不我幫宮主挑?”他踱至櫃前粗粗一掃,抽出月白紗袍,“這身如何?”
初見那一夜,落水那一日,都是這件。
霍臨風將衣裳展開,為容落雲穿上,搭衽係結,他這丫鬟活兒簡直得心應手。淡色的封腰環身一勒,他故意使勁兒,惹得對方一聲悶哼。
“宮主幾寸的腰?”還要亂問。
容落雲亂答:“八寸……”
霍臨風抿唇一笑,探手櫃中扯出一條銀灰紗帶,欲紮起這滿頭青絲。細密光滑,猶如捧一把流沙,他的大手竟無法抓住。容落雲反手一起,撩發絲至腦後,攢成一束擺蕩的馬尾。
手碰著手,指纏住指,紗帶知道青絲是托詞,青絲亦明白紗帶是借口。
許久分開,霍臨風回神,容落雲還魂,隻剩下同羞共臊。“咳,我去外頭等著。”霍將軍低聲,急急閃人,容宮主淨麵,那臉兒要把一盆冷水暖熱。
正午時分,二人伴一驢,朝宮門走去。
驢在中間作相隔的屏風,好礙事。霍臨風拍一巴掌驢腚,叫這沒眼色的牲口跑向前去,側移兩步到容落雲身旁。容落雲沒話找話:“它精神足,不知誰幫我喂了。”
霍臨風道:“還能是誰,我喂的。”
又無話,經過邈蒼台聽見殺豬聲嗷嗷,肥羊已宰,刁玉良抱著一雙羊角抹淚兒。漸漸走過,容落雲騎驢出宮,在冷桑山下看到不少趕廟會的百姓。
愈往城中人愈多,街心車水馬龍,那摩尼塔都要被擠歪。
容落雲走馬觀花,經一處賣絹帕扇子的攤位,憶起上次同逛。買扇送心上人,奈何心肝寶蘿是假的,恐怕那雙麵刺繡的紈扇已經蒙塵。
這時,霍臨風問他:“宮主笑甚?”
他怔怔:“我笑了嗎?”
霍臨風扯韁繩停下驢:“我眼花不成?宮主下來走走。”
容落雲聽話地落地,恁多人,三步碰到老漢,五步蹭到丫頭。手臂被拉住,霍臨風將他一攬,擋著護著,人潮衝撞時不時推他入懷。
表演的隊伍迎麵靠近,伶人扮著神鬼,樂師吹拉彈奏。人群退至兩側,擠得呀,襟拉袖扯黏在一起。霍臨風顧不得驢了,鉗著容落雲向後退,單手勒腰將人抱離地麵。
容落雲微慌,撲騰兩下未果。一落地,後背貼著霍臨風的胸膛,勒腰的大手抓著他小臂。“仔細綾鞋被踩掉。”對方說,“看得見表演麼?”
他抬頭,前麵擋一大漢,看不見。他拍拍大漢的肩膀,命道:“閃開。”
大漢怒目,紋絲不動。容落雲好沒麵子,一拳砸在那膀子上,搬出惡人身份:“我是不凡宮姓容的,殺了你。”
這話一出,周圍人使勁騰出一塊地方,容落雲將霍臨風拉到身旁,美滋滋地說:“好了,咱們看。”他仿佛辦成什麼大事,連連哼了好幾聲。
霍臨風忍笑辛苦,無心看伶人,隻顧看身旁這“惡人”。
忽地,容落雲拉他手臂:“杜仲,何種笛子那般小?”
他抬眼看去,說:“那是鷹骨笛,胡人喜愛吹奏的。”他也有一隻,巴掌大,每逢戰後便拿來吹一吹。曾想過將來尋一體己人,教授對方吹那引魂複骨的曲子。
“宮主。”他問,“我有一隻鷹骨笛,教你吹好不好?”
不知為何,容落雲聽出一絲悵然,於是懵懂地點頭。
等表演隊伍經過,人群繼續流動,他們總算想起那頭驢來。環顧四周,了無驢影,莫非被人牽走做驢肉包子?一晃,霍臨風衝舊巷擠去,那牲口正躲裡麵嚼草。
一前一後奔入巷中,在初夏午後沁出細汗。
巷尾有一處捏糖人的,甜絲絲,但老伯動作慢,半晌沒一個客人。容落雲走近坐小凳上,掏出一顆碎銀,說:“我買一個糖人兒。”
不是娃娃了,買這個有點難為情,又補充:“給我手下買的。”
霍臨風聞言挑眉,往旁邊一坐:“那我要寶劍。”
老伯嗬嗬笑,熬糖作畫,畫一柄龍紋寶劍,晾乾後鏘起遞上。霍臨風接過,比劃兩下高高舉起,說:“宮主,我給你表演一個吞劍。”
說罷劍尖兒朝下,一點點吞入口中,甜味兒在齒頰散開,咯嘣咯嘣咬碎一口黃糖。容落雲跟著咬,咬住自己的下唇,前仰後合地笑看這表演。
霍臨風吃得隻剩劍柄,問:“宮主,還滿意嗎?”
容落雲說:“還想看胸口碎大石。”
“……”那不太行,霍臨風意欲轉移注意,伸手晃晃,“嘗一口?”容落雲猶豫片刻,左右舊巷無人,他又饞,索性低頭嘬住劍柄一角。
這個舉著,喂那個嚼糖。
明明外麵人潮洶湧,怎的他們肆無忌憚成這樣?
吃罷離開,老伯忙說:“銀子太多啦。”
霍臨風道:“吞劍值錢,我送您了。”牽驢走出巷尾,到了另一條街。慢慢逛著,肚餓買吃食,在兵器鋪買一把匕首,林林總總將掛袋裝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