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名少年穿著常服, 匆匆忙忙地跑,穿過垂花門瞧見杜錚, 扯著大嗓門喊道:“杜大哥!杜大哥!”這是府裡收留的那個小乞丐, 叫小昇, 受杜錚照拂所以叫得親昵。
杜錚搔搔耳朵:“改改你那市井習性, 休在府裡大聲喧嘩。”風雨過後,垂蓮柱上的鈴鐺不知吹哪兒了,他正綁條新的, “你不是休沐麼, 回來得倒挺早。”
小昇急道:“將軍要回塞北了!”
杜錚一愣, 說啥?回塞北?開什麼天大的玩笑, 留質關中, 估摸這輩子都難回。他擺擺手, 惦起梅子來,於是對著鈴鐺歎了口氣。
“杜大哥!我沒胡唚!”小昇急得亂轉, “街上好些人都瞧見了, 長安八百裡加急剛到,命將軍速速歸塞!”
杜錚瞠目:“當真?”他半信半疑,掉頭朝外走,讓小昇仔細說說情況。小昇便跟著他, 在哪條街,驛兵總長穿什麼衣裳, 明黃色的折子如何耀眼。
愈走愈快,杜錚的腳步變得同樣匆忙, 他信了,一聽驛兵的服製便知所言為真。一腳邁出府門,往東一望,見一麵高大身影正闊步而來。
“少爺!”杜錚迎上去,連喊四五聲不止。
霍臨風大步入府,一路走來沒有絲毫停頓:“派人把胡鋒叫來,還有趙大人,許大人……”他吩咐了一串,幾乎囊括西乾嶺下一級的所有官員,“府裡的話,叫回休沐的,入夜說些事情。”
杜錚一味點頭,伴著走,直走到花園。
霍臨風抬腳便踹:“還不去辦!”
驚雀離梢的一嗓子,發泄似的,園子裡摘花的丫鬟嚇得心悸。杜錚卻壯著膽子杵在那兒,定定地望著對方。
霍臨風陡然想起,方才過垂花門,那蓮柱上的鈴鐺十分簇新。
“你說,”他沒頭沒尾道,“家裡的鈴鐺還纏著麼?”
如此一句,杜錚知道歸塞已是板上釘釘,霎時間離開去辦。花園小徑,僅剩霍臨風獨立黃昏,從懷中掏出那折明黃的手諭,這光景一照,紅彤彤的像則喜帖。
稍一抬眼,目光恰好落在小亭,他在那兒做竹燈,容落雲執筆畫他的肖像。還有海棠樹,容落雲立在樹下,竟破天荒地穿著一襲紅衣。
霍臨風走不動了,這花園很美,可並不能留住他,叫他回憶錯亂、寸步難行的,是在這園中留下片片身影的一人。
他本無心入江南,誤打誤撞遇見容落雲,在這兒便有了心。
如今,他該走了。
霍臨風望一眼天邊,殘陽落儘,黑夜將至。他強迫自己邁出步子,那般沉,走出花園已是身心俱疲。
半個時辰內,所傳官員如數到來,滿滿當當地聚在主苑廳堂。眾人交頭接耳,皆聽說將軍要歸塞,心裡頭難免發惴。
“聽說塞北打仗呢,莫非情勢嚴峻?”,“那也有定北侯坐鎮哪,還有鎮邊大將軍。”,“這一走,霍將軍還回來不……”
不知誰問的這句,周遭靜下來,彼此覷著,無人敢妄自揣測。他們當官的不敢,外頭的百姓卻不避忌,早已議論得沸沸揚揚。
書房內,霍臨風在桌案後疾書,分門彆類地寫下日後的安排。杜錚伺候著,時而皺眉,時而含笑,神情比那戲班子裡的角兒還豐富。
霍臨風餘光瞥見:“你害病了?”
杜錚撓頭:“少爺,我百味雜陳。”急歸塞北,說明戰事吃緊,打仗絕非好事。可一旦回去,便能見到侯爺、夫人、大少爺,還有他最惦記的梅子……
悲喜參半,當真無法厘清。
半晌,霍臨風低聲說:“我也是。”
杜錚愣了愣,回想這少爺一直的情態,冷靜自持,有條不紊地安排大小事務,莫非……他旁敲側擊:“少爺,剛得知的時候,你心慌不?”
霍臨風寫罷擱筆,未答,拿著一摞折子往外走。到廳堂,事出緊急,他落座後便開門見山,告知大家自己即將歸塞。
他說得古井無波,待嘩然過後,道:“實在匆忙,許多方麵無法顧及,隻能儘力而為。”
將各份折子發下,治軍、治安、農副工商,其實方方麵麵均做安排。眾人讀來驚詫,短時間之內如何能做到,極像是早就深思熟慮。
而麵麵俱到之外,唯獨一事未提,有人問:“將軍,修建長生宮的事……”
霍臨風說:“擱置了。”
朝廷已將款項撥去塞北,三軍未動,糧草先行,倘若再拖下去,霍家就算一百個男兒也枉然,皇帝隻等著江山動蕩罷。
廢話不多說,事無巨細地交代完,單留下胡鋒。
霍臨風一直握著拳,道:“我要走了,你們不受影響則最好,恢複原貌我也無法。”他垂眸攤手,掌心躺著兵符,“但隻要我一日未交出這玩意兒,你們就還是我的兵,懂麼?”
胡鋒撩袍跪地:“闔軍將士,候將軍凱旋。”
霍臨風一哂,那點嘲弄是給他自己的。“你沒打過仗罷?”他把玩著兵符說,“上戰場前,我祈禱的從來都不是凱旋。”
每一次奔赴,都抱著必死之心。
置之死地而後生,方能所向披靡。
他說道:“替我轉告眾兄弟,無事練兵,有事搏命,為的並非軍功獎賞,而是為你們的妻兒,高堂,知己好友,還有天下間的芸芸眾生。”
胡鋒抱拳,用著極大的力氣:“聽將軍教誨”一頓,“隻認將軍號令。”
霍臨風看了一眼,半晌說道:“去罷。”
人走茶涼,廳堂隻餘滿桌杯盞,霍臨風的主位正對著門,門外就是庭院。他驀然想起來,初到山頂禪院時,容落雲倚著門框坐在一角。
四四方方的一幅景兒,多個清瘦的背影,萬般地惹憐。
霍臨風出神地瞧著,未察覺有人喚他。“將軍,將軍!”小昇跑至門邊,“下人們都聚齊了,在前院候著呢。”
霍臨風忽生疲憊:“叫杜錚辦罷,我累了。”
小昇點點頭,可到底是個憋不住話的孩子,他直白地問:“將軍,你還回來不?”
霍臨風慢慢起身,是否回來,他也不知道。其實當時來,此時去,從來由不得他。
他緩步踱回臥房,停在榻前,負手凝望牆上的畫像。畫中人亦望著他,幽幽的,透著若有似無的笑意。
不知看了多久,屋外人聲撲來,是一眾丫鬟小廝。
杜錚進屋,一看那背影便知主子在想什麼,他稟報道:“少爺,已經知會大家,大半仆役遣散了,過兩日便會陸續離開,隻留下些老人兒打理。”
“嗯。”霍臨風說,“每人支半年的銀錢,都辛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