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錚俱已辦好,走近些,徑自去取櫃中的包袱。他坐在床邊收拾,時不時瞄一眼,幾句話翻上來咽下去,好不難受。
這一趟走得急,沿途的關卡和驛站均打點過,萬事從簡。疊完兩身衣裳,他停下問:“少爺,你還帶啥,我趕緊拾掇好。”
霍臨風說:“兵符、官印。”
杜錚當然曉得那些,套話般:“還有旁的嗎?”
霍臨風抬腳踩上小榻,將牆上的畫像摘下來,一點點卷好。這幅畫要帶走,他像個第一次出遠門的孩童,緊張地抱著寶貝。
牆上還掛著一幅,若有人惦記他,也許會來取的。
夜深後,霍臨風登床,杜錚窩在榻上守夜。房內一盞燈都未留,月光灑進來,又靜謐又朦朧。忽地,霍臨風低喃:“他知道了嗎?”
這是句自言自語,沒打算討個答案。杜錚卻聽見了,說:“少爺,他遲早會知道。”
霍臨風閉著眼:“或許那晚我就該告訴他。”回信中說戰事吃緊,為求保險會奏請皇上準他歸塞,也算趁此機會讓他回歸塞北。
“還會回來麼?”他問。
人人都來問他,他也想知道。
杜錚勸慰:“少爺,你們之間還有父仇,其實趁早斷開也好。”
霍臨風明白,但明白不等於甘願。他翻個身蒙上被子,掩在下麵重重地歎息……反正甘願與否都要離開了。
翌日天還未亮,主仆二人已經準備出發,甫一出屋,被滿院的仆役駭到。府裡無人酣睡,知道將軍一早要走,全部出來相送。
霍臨風隻點點頭,講不出什麼話來,到門前,府門緩緩洞開,他望著外頭的場麵猛然愣住。侍衛排列,胡鋒率眾將士鎮守長街,一直鋪到城門。
街上擠滿了百姓,明明天還有些黑,怎的都起來了?
霍臨風下階上馬,拽著韁繩環顧四周,那一群,是小蒲莊救出的民戶,那一群,是在碼頭被他痛罵的漁夫,他抱過的娃娃,給他塞過芝麻糕的老孺,人人皆在。
這般場景格外熟悉,與他離塞那天分毫不差。他不知該說句什麼,一牽韁,乘風甩著馬尾邁出一步。
這一動猶如信號,眾人齊聲,霎時響徹八方。
“——送霍將軍歸塞!”
向前行走,霍臨風望著一寸寸泛白的天空,身後的路被迅速堵上,人們跟著他,喊著“凱旋”,喊著“平安”。
他受不得此情此景,命將士攔住,而後回首一望。
望儘這一眼,揚鞭策馬,就此飛馳離去。
將至城門,一旦出去不知何時能歸。“杜錚!”霍臨風調轉方向,“在城外等我,我去去就來!”
他朝著東南方向,沿冷桑山下一路馳騁,腦中空白得沒有任何說詞。
到了不凡宮,見到容落雲,他要如何開口?塞北,江南,阻隔的千山萬水怎能草草說清?
值守一夜的弟子正是疲乏,聽見馬蹄觸地,頓時警惕起來。這時候,霍臨風縱馬奔至宮門前,高聲喊道:“開門!”
弟子問:“霍將軍何事?”
霍臨風說:“我要見二宮主,開門!”
高門慢啟,他一夾馬肚衝進去。“駕!”踏過長街,途經邈蒼台驚了段沉璧,千機堂外遇見大片弟子,衝撞著,速度不減地逆流穿行。
此刻的無名居中,容落雲剛剛起床,淨了麵,披著頭發在簷下吃餅。那狼崽守著他,聞著香味兒,狼爪子勾著他的衣裳。
“待我吃飽,爹帶你去軍營一趟。”容落雲咀著,“……讓你娘喂你肉吃。”
他說罷便笑,悶了好些天,一心給這“野兒子”起名,總算憋出個響亮的。等會兒梳好頭,去告訴姓霍的甩手掌櫃。
容落雲正想著,忽聞馬蹄飛快,狼崽更是敏銳地向外狂奔。
他追著,在無名居門口看清來人,鬃毛烈馬,霍臨風堪堪停在他麵前。“你怎的來了?”他微微驚喜,又有點不好意思,“我還未梳頭呢。”
霍臨風下馬,兩步邁近,緊緊地抿著薄唇。
容落雲覺出異常,馬背掛著包袱,對方身上也綁著。他疑惑道:“你……”
“我要走了。”
他懵懵的,點頭說:“外出辦事麼,去幾天?”
他不等對方回答,趕忙加一句:“我想好狼崽的名字了,還準備今日去告訴你,那等你——”
霍臨風打斷他:“我要回塞北了。”
容落雲一頓,什麼?
霍臨風重複道:“我要回塞北打仗了,來跟你辭行。”喉間梗著苦澀,吐字變得分外艱難,“好好保重自己,讓我放心。”
容落雲動動唇,此時才想起來淨麵未擦,他胡亂地抹把臉,手掌捂著,半晌沒有放下。
“什麼,什麼時候回來?”他問。
問完似覺渺茫,他又改口:“還回來嗎?”
霍臨風無法回答,從懷中掏出鷹骨笛,塞到容落雲的手中。指尖相觸,冷靜土崩瓦解,他將容落雲牢牢地抱住。
容落雲一片木然,甚至於有些恍惚。
這時,薄唇貼附耳畔,霍臨風沉聲說了最後一句。他鬆開手,等不及懷抱暖熱,便無可奈何地把手鬆開。
後退兩步,翻身上馬。
他頭也不回地走了。
容落雲呆立著,那背影漸成一點,他卻仍未接受這匆匆一彆。可是話猶在耳,他們實實在在地分開了。
方才,霍臨風對他說:“天地之間,我隻愛過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