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深露重, 園子裡冷風颼颼,一樹秋海棠被吹得直打擺子。睿王見容落雲衣衫單薄, 側個身, 領對方進了東邊的小暖閣。
下人全遣走了, 得自己尋引火奴, 再自己點燃幾盞小燈。容落雲在門邊立著,甫一亮起來,他的影子被拉長投在門板上。
睿王道:“小蘅, 坐。”
容落雲未動, 反應慢吞吞的, 半天才邁出一步。不怨他, “唐蘅”這名字十七載未聽過, 生疏得很, 忘記原是他的本名。
從前,爹, 娘, 姐姐,都這般喚他。數步距離,他踱到桌邊落座,桌麵蓋著一張壓紋的淩錦, 邊緣垂著絛子,他悄悄地攏在兩手中把玩。
睿王就著燈火看他, 一直沒移開眼睛。
容落雲頗覺不自在,垂著眸, 而後伸手去夠桌上的茶盞。睿王回神,端起一把圓肚的金壺,親自為容落雲斟一杯茶。
容落雲啜一口:“勞煩三皇子。”
這是他今夜的第一句話,輕飄飄的,沒幾份誠意,倒是含著些敷衍。睿王一怔,低頭給自己也斟一杯,道:“從前一向直呼其名,喚我孟霆元。”
他看一眼容落雲,對方不吭聲,顯然以沉默來抗拒。
“還記得麼,你曾為我伴讀大半年。”孟霆元溫聲說,“有一回,太傅出題目考我,你在殿外等了一炷香的工夫。”
容落雲說:“時年五歲,我記不清了。”
孟霆元抿唇淡笑,抬手放在桌上,攤開,掌心躺著三顆珍珠。“可你記得這個。”他道,“這是我們的把戲,一顆在偏殿見,兩顆在西牆見,三顆在花園見。”
容落雲緘默不語,孟霆元繼續道:“今日打街上過,三顆珍珠接踵而至,我險些控製不住推窗看看。這些年我時常想,你長得多高了,生一副怎樣的麵容……”
孟霆元沉聲講著,字句懇切,卻見容落雲無動於衷。他動了動手,探過去,試圖抓住容落雲的腕子。
“小蘅,經年再見,我真的很高興。”
珍珠滾在桌麵上,容落雲拈起一顆,借此躲開孟霆元的觸碰,收掌一攥,珍珠變成了珍珠粉。
他說:“經年未見,我並非前來敘舊。”
孟霆元的心意落空,但不惱,從袖中抽出一張紙條,紙上寫著“求見”二字。收到時似驚還喜,恨不得日日揣著,更是日日盼著與容落雲一見。
他問:“此趟前來,你……”
容落雲開門見山道:“你在信中提及霍臨風歸塞一事,旨意頒發前,陳若吟曾向皇上諫言?”
孟霆元回答:“是,塞北情況不好,定北侯連上數道奏折,懇請父皇允霍臨風歸塞。父皇未當機立斷,私下裡,丞相也建議如此。”
容落雲問:“當真?”
孟霆元點頭:“我有事相稟,在內堂恰巧親耳聽到。”
當初是陳若吟建議霍臨風去西乾嶺,如今又進諫霍臨風歸塞,必定沒安好心。容落雲沉默片刻,孟霆元捏著那張紙條,有些小心地問:“你來,是為陳若吟的異狀?”
他藏掖半句,陳若吟的異狀背後,為的是那霍將軍?
偏生容落雲坦蕩,頷首承認,一臉的正大光明。
“我猜,陳若吟已經知道不凡宮與你有聯係,隻是沒有證據。”容落雲說,“他還派了探子在西乾嶺,估摸也知我與霍臨風交好。”
如此一串,睿王,不凡宮,霍臨風,陳若吟便知三者為盟。容落雲道:“他當我和霍臨風是你的左膀右臂,既然不凡宮無法即刻拔除,便將霍臨風派回塞北。”
總之,拆局為先。
可霍臨風一回塞北,又無異於縱虎歸山。
孟霆元摩挲指間玉戒:“丞相敢走這一步,必定另有謀劃。”
容落雲道:“我也是這樣想,故而前來查探。”
十七年不曾北上,如今因一句話生疑,便跋涉千裡踏足長安城,心裡得有多在乎……孟霆元望著容落雲,良久沒有吭聲。
可終究未忍住,他語氣鬆快地說:“你親自來很是冒險,提醒我,我派人查清也是一樣的。”
容落雲道:“不必,我自己去辦便好。”
孟霆元愈發難抑:“小蘅,你很緊張霍臨風嗎?”
容落雲睨著對方,十足的挑釁與驕縱。“不是你叫我拉攏他嗎?不該緊張?”他站起身,移步梨木架前,端詳擺著的雙耳瓶,“我儘心拉攏他,發現跟他甚為投緣,共經曆種種,與生死之交無異。實不相瞞……”
孟霆元盯著那背影:“什麼?”
容落雲說:“他一走,我惦記得厲害。”
“小蘅……”
“我魂兒都丟了。”
“小蘅,休說胡話。”
“俱是實話,情真意切。”
孟霆元霍然立起,走過去,抬手捉住容落雲的肩膀。他滿麵憂色,掩藏著不易察覺的慚愧,道:“小蘅,莫與霍臨風太親近,會傷了你自己的。”
為何?因為霍釗殺了唐禎夫婦?
容落雲盯著孟霆元的雙眸,為了拉攏霍家,苦瞞他十多年,如今又這般提醒他。怎的?待大業一成,霍釗年邁,再告訴他當年的真相嗎?
他佯裝還蒙在鼓裡,仰著一臉無邪。孟霆元無力招架,鬆開手,一點點褪下無名指的玉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