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蒸的棗花糕——”
店家拖著長音叫賣, 棚子裡坐滿了,每桌擱著棗花糕、米粥, 白色的熱乎氣四處氤氳。霍臨風和容落雲坐在這一片熱鬨裡, 吃呀喝呀, 已經將近半個時辰。
棚子外麵便是街, 販夫走卒恁般忙活,各占其位張羅這一日的買賣。呼嚕一大口粥,霍臨風說:“店家, 再來一碗。”
店家不敢怠慢, 忙盛好端來, 恭維道:“霍將軍喜歡草民煮的粥, 是草民的福氣。”定北軍進城那日他看了, 認得霍臨風。
霍臨風未多言, 繼續低頭喝粥,片刻後, 一名高個子進入棚內, 沒空桌,有些無奈地立著。容落雲瞄一眼,好心道:“坐我旁邊罷。”
那人道謝,在容落雲的長凳上坐下, 三塊糕一碗粥,像餓狠了, 鬥笠都不摘便吃起來。霍臨風旁若無人,對容落雲說:“咱們等會兒往東邊逛逛罷。”
容落雲應一聲:“好, 聽你的。”
待他說完,高個子未抬臉,掩在鬥笠之下說:“二位小心蛇。”
咽下最後一口糕,他抹把嘴,起身匆忙地走了,霍臨風擱下幾枚銅板,心道,這張唯仁好大的膽子,居然要他付賬。
吃罷,霍臨風和容落雲沿街步行,朝著東,一路領略長安城的繁華。按說既到長安,合該儘快進宮麵聖,他們卻悠閒,青天白日在街上晃悠。
“唉,沒法子。”霍臨風道,“皇上病重,暫時無法理事,可彆真中了大哥所說……”那是大逆不道之言,他偏身離近些,對容落雲耳語,“沒準兒快崩了呢。”
耳畔一股熱息吹拂,容落雲縮頭躲避,赧然又心虛地環顧四周。這不正經的塞北人,他推一把,低聲道:“大庭廣眾,你注意點。”
霍臨風理直氣壯:“你又不是女子,怕什麼。”他將歪理辯得像真理,“旁人隻當我與你關係好,哪能想到另一層上,你當斷袖那麼多嗎?”
容落雲哼道:“反正睿王府就有三個,兩個還不對眼。”
霍臨風噎住,好端端提睿王做甚,岔開話題道:“孟霆元一早就進宮了,不知碰壁碰得如何。”
如今太子把持朝政,以成帝需靜養為由,幾乎不許臣子麵聖。孟霆元雖是皇子,但眼下和霍臨風一道,掌握陳若吟勾結蠻夷的證據,隻怕更難見到皇上。
容落雲生憂:“那豈不是任由太子擺布?”不僅憂慮,還有些感慨,“身為皇子看似榮耀,可是父親病重連侍奉床前的機會都無,還不如尋常人家。”
霍臨風說:“睿王多年不得寵,恐怕也不太想侍奉。”
他們邊走邊聊,途經一處攤子,側身停下瞧攤上的物件兒,霍臨風拿起一把小琴,突厥人喜愛的,非大雍的琴樣。自勝仗以來,不少突厥的降民流入關內,各式器物也傳來,百姓覺得頗為新鮮。
霍臨風看琴,餘光卻打在遠處的人潮中,容落雲動耳細聽一刻,說:“穿過前頭的巷子,就到東邊的坊集了。”
擱下碎銀,霍臨風拿著小琴離開,與容落雲拐彎進了窄巷。一巷三道口,牽連成片的民居,迷宮似的。
片刻後,一人拐進來,尋常衣飾瞧不出端倪,虎口結著厚繭,乃多年執劍所留。他顛著碎步往前,快到那棵老樹時,眼線一條銀線閃過。
小腿骨劇痛,低頭,隻見一條琴弦穿過腿肚,兩頭悠悠地顫著。
靜無人聲的巷子浮出兩股氣息,他猛地看向老樹,這時霍臨風和容落雲一躍而下。霍臨風拿著缺根弦的小琴,道:“你就是蛇麼,哪個府養的?”
那人跌在地上,疼得半身抽搐,豆大的汗珠啪嗒啪嗒亂掉。容落雲走過去,探手抓住對方的封腰,雙層的,沿著緣邊撕開,裡頭夾著一包藥粉和一小塊令牌。
與他曾在林中殺死的探子一樣,來自丞相府。
容落雲將藥粉包塞進對方的嘴裡,同時握住那根琴弦,鈍刀割肉,慢慢地拉扯。那人噎著發不出聲兒,瞪大眼睛,淚水並著汗水狂流,頸間的青筋幾乎要爆開。
待琴弦完全抽出,一小股血往外噴,泉眼似的,容落雲清亮的嗓子異常好聽,說:“回去告訴陳賊,南北雙煞來索他的命了。”
說罷,容落雲返回霍臨風身邊,兩人轉身朝巷尾走去。漸遠,前頭的街熙熙攘攘,牆頭蹲著耐寒的鳥雀,在冬陽下嘰喳。
霍臨風挑刺:“什麼南北雙煞,好俗啊。”
容落雲還嘴:“那你想個好聽的,南北雙雄?”
霍臨風說:“為何南在北前,我覺得應當叫北南雙煞。”
一出巷尾行至街上,便是另一番天地,兩個人繼續理論著,經過布莊、胭脂鋪、酒家食肆,空地上,還有身懷絕技的江湖人賣藝。
周遭川流不息,霍臨風大步走著,忽地,肩膀撞到一位長者。他伸手扶住,抱歉道:“見諒,老人家,你無礙罷?”
對方用厚巾包裹得嚴實,似乎抱病體虛,一晃蕩,扶著霍臨風的手穩了穩。“無礙……”他回道,而後撫著胸口朝前走了。
霍臨風看容落雲一眼,說:“口渴,去飲杯茶。”
容落雲讀懂,未多言,跟隨對方邁入臨街的茶樓,至單獨一小間,門關上,霍臨風翻手露出一張紙條,是方才的老者塞給他的。
輕展開,他念道:“欲織蜀錦袍,偏得苧麻衣,不可汲汲,且當臥薪。”
紙條若落在旁人手中,不足以看出什麼,可這句話霍臨風知道,而長安城對他說過此話的人,是沈問道。
當日容落雲將密函交托,眼下他們來長安,的確應當見上一麵。容落雲仍記得,適逢中秋,沈問道獨解一盤殘棋,口中念的是:故人拋我何處覓?歲歲長,泥銷骨……
十數載已過,舊友卻不曾忘懷。
霍臨風和容落雲無言飲茶,消磨到晌午,城中的百姓歸家用飯,街上終於靜了。他們從茶樓離開,分頭走,沿暗巷殊途同歸,不多時便抵達太傅府邸。
仍是上一回的庭院,隻不過白玉欄杆內的旱金蓮已枯,欄杆旁,沈府的管家恭候許久,正是與霍臨風相撞的老者。
待霍臨風和容落雲飛簷現身,管家道:“霍將軍,容公子,我家老爺在廳中等著二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