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派出所裡出來,天已經蒙蒙亮了。
大約是要變天,外間有風,溫度稍低了些。
太陽被層層疊疊的雲層遮蓋,透不出光亮來。
周馭從派出所大門出來,走下台階,停在停車場前的平台上。
他仰起頭,任潮濕的風吹過他的臉龐。
手臂上的燒傷已經沒有什麼知覺了,隻剩一些些燒灼感刺激著他的神經。
眼皮沉重地往下墜,周馭閉了閉眼睛,身體的疲憊尚不能對抗他精神的緊繃。
趙邦從後麵追出來,連聲喊他:“少爺、少爺。”
周馭沒動。
趙邦跑到跟前來,略有些氣喘。“少爺,您要去哪?不如先跟我一起回酒店,我請醫生來給您看看傷。”
周馭掀了掀眼皮,眼珠轉動得有些生澀,黑眸沉沉落在趙邦身上的時候,趙邦被他這樣的眼神盯得心裡一抖。
“少爺?”
周馭睨著他,半晌,唇角微咧出一個弧度,冷得令人膽寒。
“1918的事情,周家沒份參與吧。”
趙邦一驚,眼神略閃一下,隨即矢口否認:“自然是沒有的。少爺,我隻是奉命來將您帶回去,絕不會令人做出任何傷害您的事情來。這一點,請您務必相信。”
“是嗎。”周馭盯著他,片刻,哼笑出一聲來,“所以你為什麼現在還在這裡。沒能把我帶回去,你得要回去複命吧。難不成,老頭子讓你留在這監視我?”
趙邦萬萬沒想到幾天不見,此時再見,他竟三言兩語就道出了自己的目的。
心驚之餘,趙邦麵上不露聲色。他義正言辭地說:“老爺隻是多給了我些時間爭取帶您回去,並沒有彆的意思。還請少爺不要多想。”
周馭仍舊冷冷睨著他,趙邦麵上一片如常,和他對視的時候也並不躲閃。
好像真的沒有鬼心。
但到底有沒有鬼,他們心知肚明。
周馭此時懶得與他爭辯,冷笑著,抬腳與他擦肩而過。
他的視線一移開,趙邦身上一鬆。
“少爺,您去哪裡?”
周馭並不回答。
他微佝僂著的肩背分明是頹喪的樣子,在趙邦看來卻有另一種令他生畏的陰沉。
他徑直走出派出所的院門,直到背影消失在了街角,趙邦仍然不能完全放鬆。
周馭的敏銳與直覺已經超乎了他的預料。
即便這幾天發生的事情周家不曾插手,但也正是因為他們沒有插手,才會演變成如今這種局麵。
趙邦一時拿不定,周顯興說的等,到底是對是錯。
在原地停住半晌,趙邦拿出手機撥了一個號碼。
電話接通的時候,趙邦麵色冷肅,語氣完全沒有了和周馭對話時的小心恭敬,而是帶著冷厲的質問。
“你們是怎麼辦事的?”
-
周馭回了自己公寓,洗了澡,換了一套衣服。
熱水衝過手臂的時候,衝破了水泡,發炎的傷口被熱水染著,再度傳來灼燒的疼痛。
周馭木然地望見從水泡裡衝出來的血黃色的液體,無知無覺一般。
他伸手扯掉腐皮,疼痛牽動不了他的表情,卻仍然牽扯著他的神經。
血色溢出。
水汽蒸騰的鏡麵前,骨瘦嶙峋的男人不自然地抽動了一下手臂。
很快,水聲停下。
周馭站到鏡前,抬起手來抹掉鏡子上的霧氣。
手掌劃過鏡麵,有點點淡色的血跡殘留其上。
鏡中的人眼窩深陷,眼下青影難以遮掩。淩亂的發絲搭在額前,水珠一顆顆滾落,順著他的下頜,經過喉結,落在鎖骨的凹陷。
他肌理分明的身體白得不可思議。
鏡子上那些淡色的血痕分布在他臉上不同的位置,有一點落在他眼瞼下。
淡淡的紅,極致的白,還有深沉到化不開的黑。
三種顏色在周馭眼下糾纏成了極妖異的感覺。他深邃的眼仿佛一汪深不可測的幽潭,住著怪物,藏著妖孽,隨時都有可能躍出,將所見的一切粉碎殆儘。
除卻這一滴意外點綴上的淚痣,周馭身上大大小小的新舊傷痕讓他原本令人垂涎的清瘦軀體變得神秘又滄桑。
右手臂上的燙傷還在滲著血水,灼燒的痛感仿佛被植入了骨髓,隨著他血液的流淌遍布他的全身。
周馭閉了閉眼。
不可否認,他現在很狼狽。
從成年之後,他鮮少再有這樣狼狽的時候。
但身體上的狼狽並不能讓他真的在意。
腦子裡似乎有千頭萬緒,牽扯著要他做出一個判斷。
這幾天的事情來得太快,太詭異。
他唯一可以確定的是,這些事情都是人為。但究竟是誰要這麼做?
是老肖?或者隻是覃涯?
他們到底是想把他的場子整垮,還是想置他於死地。周馭一時難以做出準確的分析。
如果僅僅隻是老肖和覃涯也就罷了,可是趙邦呢。
他有沒有推波助瀾?就算他說他沒有,那周家呢?
老頭子能派一個趙邦來,就能再派其他的人來。
為了達成他的目的,他會不擇手段,這是顯而易見的。
老肖或許是被指使的也說不定。
但這所有都隻是他的猜測。
嘩啦嘩啦的流水聲驀然重現。
水龍頭被擰到最大,周馭放肆衝刷著手臂上的燙傷,冰涼的水並不能消減已經滲進骨子裡的疼。
他捧了一捧水,嘩地潑到鏡子上。
鏡子裡的人頓時變得模糊不清。
不管是周家,老肖,還是覃涯,這些人想乾什麼,他遲早會查個清楚。
但現在,他還有彆的事要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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醫院裡,溫奶奶轉入了重症ICU。
溫笙一夜未眠,一直到沈斯早上過來,好說歹說勸著她先回家去換趟衣服洗把臉,她才肯暫時離開。
臨走之前,溫笙警告沈斯,最多隻要兩個小時她就會回來。這期間不管溫奶奶出了什麼事情,都不允許他隨意代她簽任何書麵通知,一定要等她來才可以。
溫笙的義正言辭的堅決態度,讓沈斯有些哭笑不得。
等他點頭應了好,溫笙才稍稍放心離開。
沈斯從前對溫笙的印象隻限於溫世禮辦公桌上那張合照,照片裡的溫笙才十三歲。
剛剛被接到父母身邊來,小小的人兒纖瘦又蒼白。許是因為舍不得離開一直照顧她長大的奶奶,即便是照相,溫笙臉上也沒多少笑意。
沈斯初見那張照片,便覺得她和溫世禮很像。
淡淡的表情,純真的眼神裡帶著些不易察覺的倔強,簡直和溫世禮一模一樣。
他們父女關係一般,沈斯一早就知道。
溫世禮忙於工作,在他眼裡,事業第一,其他所有事情都可以靠邊站,包括他的女兒。
前段時間出國留學的事情,加上這次溫老太太住院,顯而易見地會讓他們之間的關係更進一步惡化。
沈斯起初抱著即便不能幫他們修複關係,至少也要幫溫世禮說說好話的心態,但看如今溫笙的態度,倒是完全沒有這個必要了。
他代替溫笙的位置守在重症監護室外,身邊醫護進進出出,病房裡緊張得像打仗一樣。
不知道是哪個病人又瀕臨垂危。
老太太的主治醫生接到急救電話趕上來的時候沒在走廊上看見溫笙,揚聲問護士站的護士:“7床家屬呢?!”
7床,是溫奶奶的床位。
沈斯聞聲起身,“您好,我是7床家屬。”
醫生望過來,眼神迷惑:“你是?”
“哦,我姓沈。是7床病人兒子的秘書。”沈斯簡短地自我介紹了一番,解釋道:“因為我老板現在人在國外,所以他委托我全權代他處理醫院的事情。”
醫生打量了他一眼,認出他是昨天早上到辦公室詢問病情的男人。但他這個自我介紹,讓他對他秘書這個身份有些遲疑。“老太太的孫女呢?”
“她回去拿些換洗衣服,一會兒就來了。”沈斯說著,觀察了一下醫生的臉色,問:“您如果有什麼事,可以直接和我說。”
醫生想起半夜時那個小丫頭的表情,皺了一下眉頭。“老太太現在情況反複,需要搶救,家屬不能離開,護士可能隨時出來找家屬簽字。”
“這已經是第五次了,老太太的身體不一定吃得消。”說罷,那醫生戴上口罩,語氣更重了些。“你們要做好心理準備。”
沈斯聞言皺眉,但很快就恢複了鎮定。“我知道了。麻煩您,一定全力搶救。”
醫生鄭重點頭,“我明白。”
重症監護室的大門開了又合,沈斯拿出手機,正欲給溫世禮打電話過去,周馭來了。
他換了一身黑色長袖襯衫。
外麵下了雨,他沒打傘,雨水沾濕了他的發,濕漉漉地垂在額前,黑沉沉的眼中像是籠著一層揮不開的霧。
黑色的衣服將他臉色襯得蒼白。
視線在走廊上搜尋一圈,沒見到溫笙。
但沈斯竟然在。
他正在給誰打電話。
周馭皺眉過去,沈斯沒有察覺。
“……是的,醫生剛才的神情,老太太情況恐怕不容樂觀。溫總,您上次說的——”
沈斯壓著聲音,大約是怕誰聽見,但他話到一半,手機突然被人搶去。
溫世禮那邊隻聽見一聲極詫異的“周馭……”之後便再無半點聲響。
飛機快要起飛了,金發碧眼的空乘在提醒關閉移動電話,溫世禮蹙了蹙眉,頓了片刻,將手機遞給一旁助理。
助理接過手機,提醒他:“溫總,您這兩天忙著和世瑞那邊的人開會,都沒有休息好。回國還有十幾個小時的路程,您趁這個時間趕快睡一下吧。”
掛心著S市那邊的狀況,溫世禮哪裡能睡得著。
但他還是點了點頭,靠向椅背,合上眼睛的時候看起來有些疲憊。
儘管已經交代過沈斯,該放棄時就放棄,但隻有十幾個小時他就到了。
希望她們能等到他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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醫院裡,沈斯詫異地對上周馭黑沉的眼,心下一驚。
“你怎麼……”
周馭掛斷電話,抬眸,望見沈斯的驚詫,他輕蔑地勾了勾唇。
將手機放回沈斯的上衣口袋,周馭冷冷問:“她呢。”
她指的是誰,沈斯竟愣了一下。
“她……”
無論從年齡,閱曆,身份,地位,沈斯都應該比周馭高出一大截才對,但不知道為什麼,每次麵對周馭,對上他冷冰冰的黑眸,沈斯總是有一種被人踩在腳底的錯覺。
就是他怔愣的這一下,周馭輕蔑的眼神從他臉上挪開,坐到一邊。
他冷聲警告:“溫笙不在,我不管你是代替誰守在醫院裡的,關於老太太的事情,我不會讓任何人插手。”周馭說著,微抬了一下眼瞼,黑色的眸子裡滿是晦暗,“收起你那些心思,老老實實等著溫笙過來。否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