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笙在瑞士上了六年學,除了學校教室,她的活動半徑隻在自己的宿舍和旁邊超市,以及偶爾周末時溫世禮要求的聚餐。
除此之外,她再沒有彆的任何社交活動。
她不擅長和人交往,也不喜歡和人交往,更不想再和人交往。
剛開始的那兩年,她心裡一度隻有兩個人的名字。
溫奶奶。
周馭。
他們是溫笙在異國他鄉,心裡唯一的慰藉和光明。
溫世禮對溫笙的自我封閉表現出了難得的尊重和寬容。
他不要求溫笙去做任何她不想做的事情,儘管有時有許多機會很好的,蘇黎世上流圈子裡的名媛聚會,那些都被溫笙拒絕了,他也不生氣。
他對溫笙說,沒關係,你現在還是學生,你的主要任務就是學習,不想和人交流過深不是什麼壞事。
說這話時,溫世禮表現出了身為一個父親難得的溫柔和體貼。
但溫笙卻從他的話裡聽出了另一層意思。
她還在上學的時候,他可以不要求她做任何事情,那等她畢業呢?
大學四年,過得既快又漫長。
溫笙每天數著日子過的時光,竟然也就這麼晃過了。
臨近畢業時,學院裡有舉行畢業舞會。
上學四年,對於學校裡大大小小的舞會聚會,溫笙都是能避則避,但畢業舞會,怎麼都避不過去。
溫世禮說,舞會後會派沈斯去接她,他們當晚啟程,去巴黎過假期。
溫笙答應了。但舞會結束後走出校門,她卻沒發現沈斯的車。
來接她的人,是丹尼爾·林。
他自稱是沈斯的朋友,沈斯臨時有事,拜托他替他送她去機場。
溫笙警惕,甚至沒有和這位丹尼爾多說一句話。
她自己攔了車去機場。
她以為這是一次突發情況,但沒想到,他們之後會再次在巴黎遇見。
也是那時,溫笙才知道這位丹尼爾,是林氏集團的繼承人,是溫世禮替她千挑萬選的未來結婚人選。
林光啟。
林光啟是個開朗外向的人,他有點像方妍和徐川的綜合體。
會玩,會逗趣,同時又好像很知道溫笙的喜好。
他帥氣,高大,溫柔,體貼,和周馭完全是兩個相反的人。
他像加州的陽光,又像巴黎的落日,是個十足浪漫的熱情紳士。
隻可惜,溫笙在一開始就猜出了溫世禮安排他出現的原因。之後兩年,無論他再表現得如何優秀,也都不可能打動溫笙,讓她露出哪怕一個真心的微笑。
因為這場結識,從頭到尾都隻是一個騙局。
溫笙最後一次和林光啟見麵,是她回國前夜。
她被迫和溫世禮一起去參加了林氏集團舉辦的晚宴。
溫世禮果然是個說到做到的人,他說在溫笙上學時絕不會強迫她做不喜歡的事情,但在溫笙畢業之後,各種酒會、餐會,各種不一樣的人,他帶她見了太多太多。
雖然那些人,好像每個都對溫笙表現得很熱情,但溫笙仍然一身處在那樣的環境下就會想吐。
宴會之中,溫笙到大廳後麵的庭院透氣,林光啟好像知道她會過來,特地等在了那裡。
他和溫笙說了一些話,一些溫笙聽不懂也不想聽的話。
最後,他告訴溫笙,如果回國沒有結果,他很樂意在這裡等她。
溫笙那時心裡隻有一個念頭,是回國,是周馭。
她已經決定,哪怕國內等她的是一無所有,她也不會再回來。
她對林光啟說,不管回國是不是有結果,至少這裡,沒有她要的結果。
她已經忘了林光啟當時是什麼樣的表情,但當那個外國人對她說出丹尼爾的名字,當她感覺到周馭的手在這一瞬間收緊,指骨之間隱約的疼痛讓她憶起,那時的林光啟對她笑了。
那種輕蔑的神情大約是在嘲笑她的天真和不自量力。
林光啟說,笙,彆把話說得太絕對。
-
這趟假期如開始得猝不及防一般,也結束得令人措手不及。
回程的飛機是上午,陽光熱烈,機艙內卻涼如秋冬。
溫笙穿得單薄,周馭替她找空姐要來了薄毯,替她裹上,然後便一言不發地閉上眼睛假寐。
溫笙看著他沉默的側臉,舷窗外的陽光將他的膚色映照得十分透明。
可這樣的透明卻仍不能讓人看穿他此時灰色的心緒。
溫笙知道他大約是生氣了,可他沒給她機會解釋。
她其實完全可以解釋。
方妍和徐川坐在他們後一排的位置,眼見著前排兩人從來時的如膠似漆到如今好像被冰凍住了的微妙氣氛,徐川忍不住在方妍耳邊道:“我覺得這次馭哥得發脾氣,大脾氣。他倆不會就這麼樣分了吧?”
方妍立刻瞪了他一眼:“閉嘴!”
徐川抿抿唇,舉手表示投降,不再發聲了。
他們兩個聲音不大,但機艙內太過安靜,安靜得溫笙將徐川的疑問聽得十分清楚明白。
會分開嗎。
溫笙不知道。
她望著窗外令人眼暈的陽光和白雲,正出神的時候,手上突然一緊。
餘光裡,是男人蒼白的大手。
溫笙一頓,側眸望去。
周馭還閉著眼睛沒有醒來。
手上忽而被人捏了兩下。
溫笙這便知道,他是醒著的。
他一句話都沒說。
溫笙心頭卻有暖意開始上湧。
她回握住周馭的手,細嫩的雙手將他的手包裹在掌心裡。
也捏了他兩下。
或許有些事情無需言語,答案已經在他們心裡。
到了機場,是安全來接的。
他見到周馭簡直像是見到了救命稻草,但礙於還有其他人在,他不好將自己激動的心情表現得太過明顯,但從他亦步亦趨緊跟著周馭的姿勢,連方妍都能看出來“要是再讓安全多等兩天,這會兒他說不定能哭出來。”
還是那輛黑色的商務車,車裡有淡淡的花草香氣,被空調的涼風吹著在車裡飄蕩。
令人心情舒緩。
上了車,徐川和方妍倒頭就睡。
司機先將他們送回了家,然後才是溫笙。
等徐川他們下了車,安全幾次從前排回過頭來望著周馭欲言又止,好像有一堆話等不及要和他彙報,但礙於溫笙還在,他又不能開口。
溫笙看在眼裡,了然於心。
到了家,她和周馭一起下車。
這樓上八成是有什麼妖魔鬼怪,安全擔心周馭一上去就又下不來了,一見他要跟著溫笙進門洞,他連忙出聲喊住他。
“周總。”
安全這麼緊張,溫笙聽得好笑。
她回身,周馭正逆著光,看不清臉上神情。
溫笙輕輕晃了晃周馭的手,軟聲說:“你去忙吧,如果晚上要過來吃飯,記得提前給我發個信息。”
她說完,並沒覺得自己這句話有哪裡不對。
但下頜卻忽而一痛。
周馭的唇就這樣覆上來,微涼的,還帶著懲罰意味的力道。
“什麼如果。”他咬在溫笙唇角,不悅地低聲威脅:“我不過來這裡,還能去哪?笙笙,如果你是故意這樣說來讓我生氣,那我不介意就在這裡把你吃掉。”
唇上的痛感不太強烈,衝抵不了溫笙從心底蔓延的酥*麻。
她不自禁地扯住了周馭腰間的衣擺,順從地揚起頭顱配合他。
“嗯,我等你。”
周馭最終還是送溫笙上了樓。
安全緊張地守在車旁默默做倒計時,深怕他再下來的時候天就黑了。
還好,周馭真的隻是送溫笙進了門。
前後不過兩分鐘。
他下樓來,沒多看安全一眼,徑直上了車。
安全一喜,正上車,卻忽而聽見周馭說。
“我要林光啟的資料。”
“所有。”
安全一頓,林光啟?好耳熟的名字。
他沒多思考,答了好。
黑色的商務車很快駛出巷外。
-
溫笙一向不喜歡S市的夏天,尤其是初夏來臨的時候。
前一秒還豔陽高照的天氣常常說變就變,灰壓壓的雲從遠處飄來,遮在頭頂,好像是要讓人透不過氣的樣子。
周馭說會回來吃飯,溫笙想著給他準備晚餐,但家裡沒有食材,她不得不出門采買。
準備出門的時候,見外間天色有些昏暗。
擔心下雨,溫笙順手從玄關的鞋櫃上拿了傘。
很舊的傘。
藍灰色的格子,上麵印著xx報紙。
視線觸及這幾個熟悉的字眼,一瞬間,溫笙好像穿越回了那年暑假。
身邊那個房間裡似乎還有吊扇吱吱呀呀的聲音傳出來。
躺在床上午睡的老人,穿著花色的睡衣睡褲,手上慢悠悠搖著蒲扇,半夢半醒也不忘提醒她。
‘笙笙,要出去啊。要下雨了,記得帶把傘哦。’
……
心頭開始有些潮濕上湧。
溫笙突然想起來,她回來二十天了,還沒有去看過奶奶。
她想去看看她。
出了門,空氣裡的潮濕愈發濃重,黏黏膩膩的感覺跟隨著熱意一道攀上溫笙的手臂。
她在路邊攔了出租。
剛上車,大雨開始一滴滴墜落。
司機回頭來詢問她的目的地。
溫笙看著窗外的雨,輕聲道:“市郊墓園。”
初夏的雨總是說來就來,說走就走。
來墓園的路上,雨停了一陣,溫笙剛一下車,又開始下了起來。
她撐起雨傘,藍灰色的傘麵擋住雨,遮住光,將溫笙的臉映得有些暗。
溫奶奶的墓碑在墓園深處,旁邊有楊柳依依,山腳下還有一條很小的溪流。
真是個好地方。
當年溫世禮決絕,帶她離開後似乎沒有打算再讓她回來。
這六年來,他隻字不提溫奶奶。如果不是六年前,周馭帶溫笙一同來過一次墓園,她甚至不知道溫奶奶如今葬在哪裡。
溫笙買了一捧花。
她臨時決定來的,沒來得及提前準備,隻能在墓園外的花店裡選了一束白菊。
這個時間,墓園裡沒什麼人,安安靜靜的,隻有雨聲滴滴答答。
她憑著記憶上山,一路找到溫奶奶的墓碑。
碑上老人笑顏如舊,慈愛的溫柔從她臉上每一絲皺紋裡透出來。
她靜靜注視著溫笙,像是在這裡等了她許久一般。
真好,奶奶一點兒也沒有變老。
時隔六年,溫笙以為自己已經長大,已經足夠堅強,但在見到奶奶的那一刻,她卻又變回了那個會依著奶奶手臂撒嬌的小女孩。
眼淚沒有預兆地湧出,一顆顆順著臉龐,和大雨一同墜落。
六年,溫笙在路上想了許多許多關於這六年間發生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