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日黃昏,周鎮撫從宮裡出來,溜溜達達進了淩波樓全文。
淩波樓是京裡近些年有名的花樓,二十幾年中出了七八位花魁,如今的清倌人胭脂姑娘,年方十六,便已名噪京城。
本來姐兒們在二八年紀就該被梳攏了,偏胭脂姑娘容色清豔,年紀愈長,反而愈是那股冷勁兒勾人心魄。因此老鴇奇貨可居,嚷嚷著這梳攏的人由胭脂姑娘自己挑。如此一來,反而愈發引得那些公子哥兒們一擲千金地來捧場。
周鎮撫雖不是淩波樓的常客,但這些花樓的大茶壺們對京中勳貴官宦自然都有一本帳記在心裡的,見周鎮撫打門前過,腳下雖往前走著,眼睛卻往淩波樓門裡瞟,立刻便琢磨出了他的心思,笑容滿麵迎上去:“周公子長久不來了,今兒怎麼過而不入呢?秀姐兒若知道,可不得傷心死了。”
秀姐兒花名秀雲,周鎮撫若來個五次,總有兩三次點這秀雲的牌子,算是老相好了。大茶壺端出秀雲的名字,他也就跟著轉了個向往淩波樓裡走,嘴上不鹹不淡道:“秀姐兒這會怕早有客了吧?”
大茶壺一臉諂笑:“哎喲,您這可就冤枉秀姐兒了。她哪回不是盼到您實在不來的時候才上牌子呢?這會兒,正眼巴巴盼著您呢。”
周鎮撫似笑非笑地走了幾步,似乎無意地問:“胭脂姑娘今兒可見人?”
大茶壺笑容一僵,小心地道:“今兒午後,恒山伯世子遞了帖子來見胭脂姑娘……這折騰了半日,胭脂姑娘已歇下了。”
周鎮撫把嘴一撇,倒也沒再說什麼,直接進了秀姐兒的房。兩人喝過一壺酒,周鎮撫便起身將燭火吹滅,在秀姐兒手裡塞了一錠銀子,自後窗翻了出去。秀姐兒在暗影裡歎了口氣,輕手輕腳將門閂好,脫了衣裳先將床上被子翻亂,然後鑽進去睡了。
淩波樓後街上住的多是些漿洗的、淘賣胭脂水粉的、賣小吃的,皆是為這前麵的一條花街服務。周鎮撫徑直翻牆進了一家,屋裡還亮著燈。他大咧咧推門進去,趙燕恒正坐在那裡,獨自對著燈花打棋譜。聽到腳步聲頭也不抬:“又從秀姐兒處來?”
“你鼻子當真好使。”周鎮撫提起自己衣襟嗅了嗅,“也沒多大脂粉味兒呀,便有也該被酒味兒蓋過去了。”
趙燕恒一笑:“你若吃上十幾年的藥,自然也分辨得出來。”
“叫我來做什麼?”周鎮撫大馬金刀往他對麵一坐,“聽說鄭琨今兒下午包了胭脂姑娘?可是有什麼信兒?”
“鄭琨請了西北平邊將軍的長子喝酒,說是答謝他救妹之恩。”
周鎮撫笑了起來:“原來是因著今日大明寺的事兒。你二弟早將人送進獄裡去了,嘖嘖,你可知道,今兒被劫持的人是誰?又是那位周姑娘。這丫頭莫非命裡帶劫不成?”
趙燕恒倒皺了皺眉:“大明寺素來穩妥,怎會突然有盜匪劫人?且鄭琨說是答謝張少將軍救妹之恩?我怎麼聽說,今日被劫持的並無鄭家姑娘?”
周鎮撫倒怔了一下:“你如何知道?今日之事,若非良臣將人送進了獄中吩咐細細審問,我都不知呢。”
“今日我二妹也在大明寺,她是識得幾位姑娘的。”
周鎮撫撓撓頭:“或許鄭琨隻是隨口一說而已。聽說鄭家與張家有聯姻之意,鄭琨或者隻是想拉攏一下張少將軍而已。”
趙燕恒微微搖頭:“大明寺突然有盜匪出現……你還是將那二人細細審問的好。此時多事之秋,寧細些,莫錯過。”
周鎮撫抓了抓下巴:“我說秀材,你這心眼兒未免太多了些。老實說,我還是比較喜歡跟良臣打交道。對著你吧,總覺得有點兒陰沉沉的。”
趙燕恒自嘲地一笑:“也是。二弟素來光明磊落,這是福氣。”
周鎮撫話一出口,自覺失言,嘿嘿笑了一聲將話頭轉開:“胭脂姑娘可還說彆的了?說起來,也就是秀材你有這本事,胭脂眼高於頂,偏偏就傾心於你。”
趙燕恒眉頭都不動一下:“秀姐兒也沒少替你打掩護罷?”
周鎮撫老臉上難得泛起一絲紅來:“咳——我早答允了她,兩年之後一定為她脫了賤籍,送她回家鄉好生過活。”
“誤入風塵的女子,所求也不過如此。”
周鎮撫偷眼看看趙燕恒:“不過,胭脂姑娘隻怕所求非此呢。我瞧著她的意思,竟真是傾心於你。”
趙燕恒苦笑:“我倒並不希望她如此。知道得太多了,反而不好。何況她本是什麼也不知道的,卻偏偏要攪進來……”
周鎮撫試探著:“你可想過為她贖身?”
趙燕恒微微沉吟:“也曾想過,隻是此時仍是人人都在說我與她如何如何,我若此時為她贖身,未免太過紮眼。”
“難怪你如今都稱病不來淩波樓了。”周鎮撫嗬嗬一笑,“也是。過些年找個人為她贖身,神不知鬼不覺。隻是贖身之後,你可將她安置何處呢?”
趙燕恒微愕:“她若願返鄉便送她返鄉,若是不願,嫁人亦是好歸宿。”
周鎮撫也愕然了:“嫁人?嫁誰?難道你不想納她?”
趙燕恒瞪著他:“我幾時說過想要納她?”
“這——”周鎮撫張口結舌,“隻怕她一心盼著的便是你能納了她罷?”
趙燕恒微微歎息:“我早對她說過,將來可為她贖身,她若願嫁人,我便給她找個好人家。”
周鎮撫喃喃道:“隻怕她不願……”
趙燕恒搖了搖頭:“是啊,所以我打算出京去走一趟。”
周鎮撫訝異:“出京?你那身子——王爺會允準麼?”
“我準備去拜祭外祖。自母親去後,我從未去拜祭過外祖,總該去一趟才是。”
周鎮撫眼珠子轉了轉:“呂老將軍祖籍山西——你該不是想半途繞上一圈去辦點什麼事吧?”
趙燕恒嘴角微微露出點笑意:“你說我去辦什麼事?”
周鎮撫與他相交六年,見他這樣子,眼珠子轉了半天道:“你該不會想去看看廣東獻俘的那一批海盜被劫殺,究竟是何人所為吧?”
“知我者,敏行也。”趙燕恒笑了起來,“皇上雖則派人去了,怕也隻能看見明麵上的東西。我這般私下裡去,倒說不定還能知道些什麼。”
周鎮撫遲疑半晌,終於道:“秀材,我知呂老將軍雖去了,也應還留著一批人手,但——此事若被皇上知曉,怕不是好事。”
“多謝敏行良言。”趙燕恒眼裡閃著溫和的笑意,“我若查知了什麼,必定告知敏行,由敏行轉呈皇上,功勞歸你。”
“我呸!”周鎮撫氣得怪叫,“難道我是要搶你的功勞不成?”
趙燕恒笑起來:“不然又能如何?”
周鎮撫盯了他一會,緩緩道:“你還是懷疑此事都與當年呂老將軍兵敗之事有關?”
趙燕恒微微仰起頭:“是否有關,此時不能妄下結論。然而廣東用兵,距離西北雖遠,卻也是相互牽製的。今上登基之時,國已大亂一次,雖經輕傜薄賦十年,國庫究竟如何,隻怕你比我更清楚。如今廣東海盜之事若長久不能解決,西北軍費何出?論起來,究竟西北才是關鍵。”
周鎮撫發了一會兒呆,突然嗤嗤笑起來,搖了搖頭:“枉我自詡與你相知,原來眼光仍是淺了。隻道你是要追究呂家之事,要得這郡王之位,倒真不知你著眼實大,竟是一心為國的。”
趙燕恒微微一笑:“皇長子殿下亦做如此想。”
周鎮撫沉默片刻:“皇長子究竟年紀長些,眼界也開闊,隻可惜出身實在太低。”
趙燕恒不以為意:“英雄莫論出處。何況皇長子養在中宮膝下,便是再低也不低了。”
周鎮撫搖了搖頭:“不說了,不說了。將來之事如何,非我所能談論。”
趙燕恒笑了一笑:“那就談談你,說來你也二十有五了,打算幾時成親?我仿佛聽說前些日子東陽侯想將一個侄女說給你的?”
“咳!”周鎮撫略有幾分尷尬地咳嗽了一聲,“隻是酒後一說罷了,做不得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