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國公府鬨得天翻地覆的時候,綺年還在蘭亭院裡跟李氏說話呢:“世子今日衙門裡有事,要到午後才能過來給舅舅拜壽,叫我先把壽禮替他送了。”趙燕恒知道吳若釗喜歡書法,特地尋了一盒好墨來。
李氏滿心歡喜地接了:“做什麼這樣客氣。”拿出一封信來,“這是你表哥寫來的,你表嫂生了個兒子!”
“真的?太好了!”綺年這一陣子忙亂著,連韓嫣的產期也忘記了,連忙拿過信讀起來。
一般家信都是韓嫣寫的,隻這封是吳知霄的手書,且字跡比起平常竟有些潦草,可見寫的時候心裡十分興奮,急不可待地要將這消息告知家中。裡頭寫著韓嫣於九月三十產下一名男嬰,六斤三兩,如今取個小名就叫秋哥兒,等著讓父親賜個大名雲雲。
綺年把短短一封信讀了兩遍,埋怨道:“表哥也不寫清楚些,孩子長得像誰,表嫂身子好不好。”
李氏失笑道:“必是孩兒落地就寫信來了,剛生下來的孩子,哪裡能看得出長得像誰。”又看看綺年的麵色,關切道,“方才進門就看見你氣色似乎不如從前,可是出了什麼事?”見綺年支吾,把臉一沉,“有什麼事還不能跟舅母說的?”
綺年想想吳家也是在太子這條船上,有些話倒也不必瞞著,李氏也必然都知道了的,便靠在李氏身上,撿能說的話說了些,隻沒說清明也是郡王府出去的。李氏聽了也有幾分驚訝:“洛承徽居然是你們府上的人?這也不關你事,太子妃原是知道她的身份的,且自打她入了宮,你又不曾與她來往。雖說這事有些尷尬,但太子妃是明白人,分得清輕重,斷不會遷怒。”趙燕恒是支持太子的,金國秀怎麼會為了一個奴婢出身的妃嬪壞了與趙燕恒的關係。
綺年把頭歪在李氏肩上歎道:“我隻覺得累。宮裡這些事幾時才能歇下來,過幾天平安日子,不用再想著誰在爭儲,誰要奪寵……”
李氏笑了,摸摸綺年的頭發:“傻孩子,宮裡的事兒,什麼時候也歇不下來的。”她露出一點回憶的神色,“當初啊,舅母也就是跟你這麼大的時候——沒準比你還小一點呢——宮裡頭就有了三四位成年的皇子,下頭還有幾個小的,那時候還有中宮嫡出的太子呢,就因為太子不大成器,爭鬥就厲害得很了。到舅母嫁你舅舅的時候,你外祖父還不是大學士,但已經在清流中極有名氣,那些個成年的皇子,變著法兒的拉攏他。你舅舅是長子,自然也少不了這些事。”
她輕輕笑笑,有幾分諷刺:“趙姨娘就是那些人送的。你舅舅的上司在酒席上借酒蓋臉,硬塞了來家,我至今不知道是哪位皇子的人。幸而趙姨娘是個本分的,那些人也還沒敢弄個細作塞進來,自進了咱們家就老老實實過日子,也還不錯。你外祖父呢,隻對先帝儘忠,就連趙姨娘的事也特地上個折子說明,就是怕卷進立儲的事裡把一家人都害了。這一爭啊,前前後後就是將近二十年哪!人人都說你外祖父榮耀,又是大學士,又是太子少傅,曆經兩朝,生榮死哀。可是誰都不知道,那些年家裡是怎麼提心吊膽過的。也就是今上繼位之後,才算過了幾天安生日子。結果這沒幾年呢,新的皇子們又開始了——唉!”
“舅母就沒覺得厭煩嗎?”綺年著實沒想到平日裡看起來隻管柴米油鹽的李氏會說出這麼一番話來,不由得輕聲問。
李氏笑道:“怎麼不煩呢?平日裡的應酬不斷,逢年過節送禮都要再三斟酌,免得薄了這個厚了那個再惹出事來,連說句話都要想了又想。舅母不是那塊材料,更是頭疼。但人生在世,不如意事常八-九,我不易,你舅舅在外頭就更不易了。咱們女人,柴米油鹽相夫教子才是本分,外頭的事不能不知,可也不必自增煩惱。這些年,你舅舅對我也是好的,我隻生你表哥一個就傷了身子不能再生,你舅舅納了兩個妾,要說不淘氣是不能,但你舅舅也沒亂了尊卑。如今想想,當初難雖難,有你舅舅這份心,如今有了你表哥表嫂,我也覺得值了。”
她想了一想,又補充道:“女人家說起來還是要嫁個好夫君。彆看如今人家嫁女兒,又想著門第又想著家底,又要婆婆慈愛又要妯娌和睦,因著沒有這些日子確實難過。可是說到底,若夫君不好,就是這些都齊全又怎樣?縱然是錦衣玉食平安和順,終究是心裡欠著那麼一點兒,就叫你一輩子都難受。倘若這夫君跟你一心哪,彆的這些也就都不算什麼了,你說是不是?”
綺年半晌沒說話。李氏含笑道:“聽說如今世子院裡隻剩了一個姨娘?”
綺年不由得臉一紅,扭到李氏身後喚了一聲:“舅母——”
李氏笑起來,拍著綺年的背感慨道:“哪裡有十全十美的日子呢?如今你是世子妃,將來還要做郡王妃,這外頭看著越是一片錦繡,內裡自己就越要辛苦。就是宮裡的皇後娘娘,難道就事事如意了麼?隻看值不值得罷了。”
綺年抿著嘴唇低頭思索,李氏含笑摸著她的頭發,慢悠悠地道:“嫁雞隨雞,嫁狗隨狗,男人在外頭打拚,便是不能助他,也萬不可泄了他的氣。當初你這門親事——唉,也是舅舅舅母不能給你做主——”
“舅母怎麼說這個話。”綺年趕緊抬起頭來,“舅母都是為我好,我都知道的。”倘若不是秦王妃,如今她嫁到蘇家,立儲之爭隻怕就不會卷進去,也不必應付秦王妃,可——旁的麻煩也會多不少,比方說蘇太太。
李氏笑了笑:“其實舅舅舅母給你挑的蘇家,如今看來也未必就省心,那蘇太太——總之這人生下來走什麼路,那是自己定不了的,可是夫妻同心,就沒有過不去的坎兒。”若說她當時還不滿意郡王府這門親事,但如今看起來,綺年有孕,趙燕恒非但沒有納通房,反而把院子裡三個通房都打發了,單隻這一點,就夠李氏高興的了。當然,綺年婚後遇的那些麻煩她也知道一些,秦王妃這個婆婆不好對付也是真的,但勳貴人家,哪一家又是能讓媳婦悠閒度日的呢?女人哪,不怕麻煩,不怕困難,隻怕你在努力的時候做丈夫的看都不看。偏偏,趙燕恒不是這樣。至於蘇家,當初看起來圖個人口簡單,但從鄭瑾成親後頭幾個月的日子就能看得出來,蘇銳是全然聽蘇太太的,並不能給妻子撐腰。這樣的丈夫——唉。
“夫人,世子妃,”已經嫁了人,梳了婦人頭的湘雲歡歡喜喜進來,“世子來了,來接世子妃呢。正在前頭給老爺拜壽,說一會兒就過來給夫人請安。”
李氏笑著拍拍綺年的肩:“快理理頭發,精精神神地去見世子。”
綺年抿了抿嘴唇,用力點了點頭。
趙燕恒直接從衙門過來,見了吳若釗,拜壽之餘少不得再說幾句朝中的風向,這才進來給李氏請安,說了些家常閒話。李氏看看天色,戀戀不舍地開始攆人:“在娘家時間不可過久,仔細彆人說閒話。”將二人一直送到蘭亭院門外才回去。
綺年上了馬車,看看時辰其實還早,便含笑看了趙燕恒一眼:“世子又早退了,不怕上司查問麼?”
趙燕恒倒微有些訝異地瞧了她一眼,也棄馬上了車:“世子妃今日好似心情不壞?”好幾天了,他都見綺年有些懨懨的沒精神,問她又不肯說,就是今兒早晨出門的時候也還沒什麼精神呢,這會兒怎麼又……
綺年挽住他一條手臂,笑嘻嘻地把下巴墊到他肩頭:“嗯,跟舅母說了半晌的話,舅母給我講了好些東西,算是想通了吧。”
趙燕恒微一揚眉:“想通了什麼?”
綺年歪在他身上想了想,不大好意思地一笑:“不告訴你。”說出來有點怪丟人的,夫妻一體,她先想著打退堂鼓了,實在有點不大好說出口呢。一直以來是她覺得自己的婚姻觀念很新穎很合理,可是事情到了眼前,反而是她先軟了,真是沒出息!
趙燕恒看著她又鮮活生動起來的眉眼微微笑了:“竟敢有所隱瞞?還不快快招來!”
“妾身就是不招!”綺年捏著嗓子唱戲似的念了一句,還沒念完就把自己酸倒了,“不來了不來了!今兒時間還早些,我想去看看悅然。這又要過年了,今年還有個孩子,看她們的東西是不是都置辦齊全了。”
趙燕恒點點頭,吩咐車夫轉了道,直奔城北的小院去了。
小院裡十分安靜,看門的仆人拿著把掃帚在掃院子,一見趙燕恒和綺年來了,不由得兩眼一亮,連忙上來請安。綺年一邊走一邊問:“林娘子和林姑娘都好?孩子怎麼樣?”
仆人忙道:“林娘子好著呢,正哄著哥兒睡覺。林姑娘——不大出來。”
綺年不由得就歎了口氣。遭逢大變,誰都會覺得受不了,但算算從林家出事到如今都一年多了,林悅然若還是不能調節過來,那以後的日子可怎麼辦?
宛氏聽見小丫鬟說郡王世子和世子妃到了,急忙迎出來,又叫小丫鬟把林悅然也請到自己屋子裡來。她產後調養得不錯,人也豐潤白皙,若不是在喪中穿著素服,隻怕氣色還會顯得更好些。床上的孩子也是白白胖胖,正閉著眼睛睡得小豬一樣。綺年隨口問了她一句情況可好,宛氏就沒口子地感激起來:“……過年的東西都送過來了,這一年了,多虧世子和世子妃慈悲,不然我們孤兒寡母的早就沒法活了。我一直想著自己做些繡活貼補一下,也讓世子妃少破費些,隻是這孩子一落地,我忙得實在騰不出手來,小姑最近身子又不好……”
正說著,林悅然悄沒聲兒地進來了。綺年一抬眼,倒嚇了一跳:“悅然,你——”不說形銷骨立,也是瘦得仿佛一陣風就能吹走的,臉色更是白裡透黃,半點都沒有青春少女的血色,進來看見趙燕恒,往後退了退,低聲叫了一聲:“周姐姐。”
“你怎麼瘦成這樣!”綺年忍不住過去拉她的手,觸手冰涼,“你這樣——這麼不愛惜自己身子,伯母在天有靈,會怎麼想!”早就聽送東西的下人說林悅然身子不好,時常請醫吃藥,但竟瘦成這樣……
“我該早點來看看你才是。”綺年有些難受,“自己的身子還得自己當心,彆人替不了你。你這樣——是要讓伯父伯母走得不安心麼!”
趙燕恒退到外屋,林悅然就一頭撲到綺年懷裡嗚嗚哭了起來。宛氏直歎氣:“世子妃恕罪,小姑年紀小,實在是——”
綺年安慰了一會兒,看林悅然止了眼淚才道:“萬不能再這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