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熙野逸之風, 在時下已然不太流行,井沒有黃家富貴之風受到廣大的熱愛。
眼下,溫雪翡以徐熙野逸之風鋪底,再往上延展點綴黃家富貴之風。
很明顯她的魚均統一是“黃家富貴”的基調, 細筆勾勒, 但不同於“黃家富貴”上色鮮豔, 而是整體偏為素淡,這又藏了幾分徐熙野逸的風格。
以至於,大家看到後麵, 已經分不清溫雪翡到底用的是哪一種風格。
好似兩者彼此,你中有我, 我中有你。
而就在這時,一柄折扇出現在溫雪翡和溫胭脂中間。
霧隱居士帶笑的麵容出現在溫胭脂眼前。
“溫大小姐, 你若是再看, 你這幅畫可就亂了哦。”
溫胭脂倏而回神, 臉上瞬間一白。
知道這是霧隱居士的好心提醒, 若她再踟躕著陷入對溫雪翡的競爭心思,她自己的心思也會亂掉, 繼而沒辦法好好呈現自己的作品。
可溫胭脂內心的震撼, 沒有一丁點減少。
她記得剛剛溫雪翡乾淨利落的細筆描繪,雖她也可以,但她非常重視這次鬥畫, 她不能全然相信自己能一氣嗬成地畫出直如尺,圓如月,彎如石拱橋的墨色線條。
而“黃家富貴”之風,線條必須精細,不能有絲毫出錯。
溫胭脂不敢有絲毫的差錯。
可……
她抿了抿唇。
溫雪翡…為何敢?
她竟對自己如此自信至斯?
旁人不知, 溫胭脂卻是知道的一清二楚。
溫雪翡學畫畫不過一個來月。
緣何如此自信篤定?
要知,她學了這麼多年,也不敢有放棄碳筆的自信。
溫胭脂越想,心思越有些慌亂。
她似乎冥冥中感覺出了些什麼。
但她不敢讓自己深想,趕忙遏製住了自己的雜念。
調整呼吸。
等到眸子裡越發清明,溫胭脂確信自己再次落筆不會受到影響後,她才再次握住了筆端,麵色沉凝。
鄭重而又認真地繼續作畫。
似乎也是因為溫胭脂受到影響,霧隱居士擔心兩人作畫會受到很多場外因素乾擾,後續直接讓宮女圍起了人牆,等到最終出畫前,誰也沒得看。
這下,眾人可就抓心撓肝了。
一些人期盼看到溫胭脂的成品,但更多的人卻是被溫雪翡引起了濃濃的興趣。
他們都想知道,溫雪翡最後能呈現出一個什麼樣的成品。
當然,他們大部分都覺得此路不通。
甚至各自在腦海裡想了一下,黃家富貴之風同徐熙野逸之風的結合。
卻均沒能想出個好結果。
一時,不看好溫雪翡的人倒是越發多了些。
隻覺,她是否覺得自己的水準比不得溫胭脂,走了那偏門的心思。
先前,雖然眾人初初發現了溫雪翡的驚人天賦。
但溫胭脂也是極具天賦的畫畫好手,且以魏子行的言論而言,溫雪翡不過學了半年,饒是再有天賦,在經驗上,卻是同溫胭脂有著極大的差距。
即使她先前有瞬時的線條一氣嗬成,也不能保證她每一筆都能做到這樣,隻要但凡有一筆偏差,她都會輸。
高手之間的對決,看得就是分毫的細節。
無怪溫胭脂即使多年經驗,也不舍碳筆。
所以,大部分人認為溫雪翡多半是初生牛犢不怕虎。
想以奇製勝。
約莫又過了兩刻鐘,溫胭脂收了筆。
她等著畫乾之時,心態已然放平了下來,想法同周遭差不多。
雖溫雪翡有天賦,甚至這天賦,在她第一次看到溫雪翡畫作時,已然被驚詫。
但溫雪翡學畫的時日實在是太短了。
而她有十幾年的經驗。
再者,她不認為自己的天賦會比溫雪翡差很多。
溫胭脂仔細回憶起了初次看到的那幅溫雪翡的畫。
也是魚。
那一次直接用的“徐熙野逸”的風格。
這風格井不是時下流行的,所以溫胭脂不擅長。
對於不擅長的風格,其實是很難作同類比較的。
溫胭脂琢磨,溫雪翡的天賦或是比她多一點點,但眼下的功力定然比不上她。
而學畫一途,天賦雖也重要,但據她了解,霧隱居士也見過不少極其有天賦的畫手,可均沒有入他的法眼。
比起天賦,霧隱居士定然還會看一些彆的東西。
這也是溫胭脂撕破平和,也一定要同溫雪翡鬥畫的原因。
溫雪翡的天賦隻比她高一點點,她多年努力足以彌補。
這一次,她一定不會輸。
可溫胭脂還是忍不住攢了攢手。
讓她承認溫雪翡的天賦比她高,雖隻是一點點,也是讓溫胭脂耿耿於懷。
可這樣也好。
能逆襲天賦比她高的溫雪翡,成為霧隱居士的徒弟。
以後,她便能永永遠遠地將溫雪翡甩在身後。
在她唯一的優勢上,依然能壓過她。
溫胭脂既然完成了畫作,接下來隻要等著溫雪翡完成便好。
這場鬥畫井沒有限時。
不過,若是溫雪翡比溫胭脂晚很久,對於最終的評判依舊會產生一些看法上的影響。
事實上,眾人也覺得溫雪翡該是會比溫胭脂晚很久。
畢竟他們先前看到溫雪翡用“黃家富貴”之風勾勒魚之時,才是第一條,池塘裡那麼多魚,溫雪翡該不能在很短的時間勾勒完。
可就在眾人這般想著的時候,溫雪翡停了筆,但卻未有把筆放在一旁,而是有些愣怔地看著自己的畫。
過了會,她眼神開始慌亂,耳後甚至還攀上了些許微紅。
眾人觀其神情,心裡越發篤定。
這應該是畫虎不成反類犬。
溫雪翡想的出奇製勝,多半成了一篇廢稿。
而溫雪翡的墨尖還抵在畫布之上。
她筆尖還有一些潤濕的墨汁,這稍稍頓停的功夫,墨汁緩緩成型,眼看著溫雪翡再愣神一會,墨汁就要滴落在畫布上。
屆時,不管溫雪翡是不是畫成了一幅廢稿,她鐵定要輸。
但好在電光火石的關鍵時刻,溫雪翡忽而收回了手,墨汁落在了畫案上。
有些想看溫雪翡笑話的圍觀者,不太開心地撇撇嘴,譬如三公主。
其後,三公主更不開心了。
隻見,溫雪翡收回手後,下意識看向辜長思所在的方向。
兩人倒也沒說話。
隻是彼此互相看著。
辜長思立在原地,微微環胸,他看見溫雪翡完成的瞬間,第一眼便是找尋他所在的方向。
辜長思嘴角微有了些許弧度。
溫雪翡漂亮的杏眸衝他眨了眨,好像有些膽怯忐忑。
辜長思遞過去問詢的一眼。
溫雪翡卻忽然像是受驚的小兔,趕忙挺直了背,衝著辜長思搖頭,搖的跟個漂亮的小撥浪鼓一樣。
辜長思嘴角的弧度緩緩加深。
之後,溫雪翡同辜長思說著口型。
“宴席散後,你會等我嗎?”
溫雪翡想的是找辜長思問明白今日的事。
卻不知,她眼下的動作在旁人看來,卻是小女兒衝著情郎的撒嬌約定。
三公主憤憤於心,“啐”了一口,氣得彆過了臉。
而辜長思則是肯定地衝溫雪翡點點頭,也同她說著口型。
“一會有想吃的嗎?”
“千裡居的桃花蜜鴨,醉香樓的沙魚膾,還是琳琅閣的羊肉片川小蘿卜……”
溫雪翡本來第一反應是不用,她就說兩句話的功夫,也不用吃一頓飯這麼久,可辜長思不知怎的,說的每一道菜都是她喜歡吃的。
溫雪翡忍不住咽了咽口水,脫口說著口型道。
“千裡居吧。”
而她剛說完口型,台階之上的平樂帝“咳咳”兩聲。
“眼下還是鬥畫要緊,其他事等此間事了,你等再去商量。”
平樂帝心裡苦啊。
寶貝女兒看上的未婚夫,眨巴眼就沒了不說,他明明是當個評判畫畫的評委,為什麼還要看人秀恩愛。
看人秀恩愛就不說了,他還看餓了。
平樂帝心裡決定今晚他要吃桃花蜜鴨,沙魚膾,羊肉片川小蘿卜。
平樂帝的心聲,幾乎是在場圍觀群眾的心聲。
甚至有些肚子都冒出了咕咕叫。
他們慢慢回想起今日來的初衷。
明明隻是來看溫雪翡笑話的。
為什麼感覺最後被笑話的是他們。
單身的世家公子小姐不配有姓名嗎?
溫雪翡倒是絲毫沒注意這些,反倒是溫胭脂走在她身旁的時候,低了低聲,冷淡道。
“打情罵俏留著以後,我同你的比試,我還是希望你能認真對待。”
溫雪翡趕緊收神,有些小聲的辯駁。
“姐姐,我沒有。”
聽見溫雪翡還叫自己姐姐,溫胭脂頓了頓,但也沒糾正她,耳邊邊,溫雪翡的話語再次響起。
“姐姐,你也覺得辜長思今日說的那番話是真的嗎?”
溫雪翡的話語儼然透露著對至親姐姐的信任,才將自己隱藏在心的心思,微微暴露了些。
溫胭脂聞言,微微撇撇嘴,三公主都知道她對辜長思起了心思,溫雪翡竟然沒能察覺。
她隻要否定,再加以引導,溫雪翡和辜長思想成,也定然會有一番曲折,而她便可趁此機會,乘虛而入。
溫胭脂張了張口。
溫雪翡卻在此刻偷偷扯了扯溫胭脂的衣角。
“姐姐,我還是有點害怕,以前你麵對這麼多人都不害怕的嗎?好厲害哦。”
溫胭脂神情微頓,過了一會,她轉過臉,輕輕從溫雪翡手裡拽出衣角。
“雪翡,你要分清楚主次。”
“正如聖上所言,眼下你我鬥畫之事最為重要,情愛一事,等此間事了再說。”
“還有,我二人眼下是對手,你不要再向以前那般依賴於我,畢竟比賽場上,我手裡的刀是指向你的。”
“在一定程度上,我是會傷害你的那個人。”
溫胭脂冷冷地說完這番話,也不管溫雪翡作何神情,徑直往前走了一步。
“姐姐。”溫雪翡看著溫胭脂的背影,呆了呆,有些喃喃。
她心裡略微有些不平靜。
不知道為什麼。
明明隻是一場鬥畫比賽。
她卻覺得,姐姐同她之間,好像不如以前親近了。
畫作在風乾之後,各自先卷好,其後再由兩個宮女小心地展覽。
首先展覽的便是溫胭脂的畫作。
當一幅極具“黃家富貴”之風的《池塘魚戲圖》出現在眾人跟前時。
眾人的驚歎聲此起彼伏。
饒是他們見過溫胭脂的花鳥圖,也不由為眼前的畫麵驚歎著。
對於畫“魚”,古往今來的畫作家們都有默認的鑒賞規定。
便是這魚,要畫“活”。
而溫胭脂的《池塘魚戲圖》,便將這一要點貫穿了全畫。
她畫的一撮兒魚群簇擁在水裡的畫麵,所以,她所畫的魚非常的多。
但每一條都幾乎同真魚所差無二,就連身上細小的鱗片都極其到位。
而且色澤鮮亮富貴,深得主流人群的喜愛。
平樂帝更是連說了三聲“好”,拍掌讚揚道。
“溫胭脂所畫的這幅《池塘戲魚圖》,設色鮮亮絢麗,魚鱗真實清晰,活靈活現,宛若真魚,且群魚追逐之時,水波微蕩,生機盎然,難得一見的佳作,便是朝廷內畫院的院派第一畫師,也比不得這幅畫的水準。”
平樂帝的話音落,人群中傳來一陣驚呼。
要知“黃家富貴”這一流派真正的大師正是出自朝廷裡的畫院。
院派第一畫師定然是“黃家富貴”這一流派的巔峰人物。
而平樂帝此言,明顯給溫胭脂不知抬高了多少個身價。
眾人雖驚詫,但溫胭脂畢竟才名已然流傳盛京已久,再加上她的畫作,大家挑不出任何毛病,畢竟自己也畫不出這樣的話。
大家也覺得溫胭脂是實至名歸。
這下,更有許多人看溫雪翡的好戲了。
溫胭脂強到令人發指,溫雪翡怎麼能超越?
便是三公主不待見溫家雙姝,也樂意見著她二人姐妹爭奪。
平樂帝看完溫胭脂的畫作,心裡也有同樣的疑惑。
溫胭脂的水準,都沒能讓霧隱心動。
那溫雪翡到底強在哪裡。
在溫雪翡的畫作揭曉之前,平樂帝偏偏頭,小聲同一旁淡定飲茶,仿若眼前一切同他毫無相關的霧隱居士道。
“你是不是選錯人了,先前我可聽說,沒在畫之賽事上找到溫雪翡的畫作。”
“你是不是把溫胭脂的認成溫雪翡的了?”
霧隱懶洋洋地抬眼:“回聖上,草民比您還年輕些,不至於如此老眼昏花。”
“不過,您確實有一句話說對了。”
“什麼?”
“草民確實沒能在畫之賽事上尋得溫雪翡的畫作。”
“!?那你如何會選溫雪翡?”
“這般草率,不像是你的行為。”
霧隱難得認同點點頭。
“眼下我也覺得草率了,所以這不是讓他們重新比一次,您來作評判,我也好再看看。”
“話是這麼說。”
平樂帝睨了霧隱一眼,心裡總覺得有點不對勁,恍惚間有一種上了某種圈套的感覺。
平樂帝也懶得費心思再去猜。
很明顯在場眾人今日都等了許久,他們都在等這個結果。
所有人凝眉屏息著。
隻等平樂帝一聲令下。
“展,溫雪翡之作。”
兩個持著畫卷的宮女小心上前。
兩個宮女先是朝著平樂帝方向,背對著眾人,畫卷亦是背對著眾人。
從這個角度看去。
平樂帝能看見,長公主能看見,霧隱居士能看見,溫雪翡和溫胭脂亦能看見。
緊接著,溫雪翡的畫作緩緩映入了五人的眼簾。
眾人沒能看到畫作,隻能仔細先觀察著平樂帝的神情去判斷。
起初平樂帝是驚訝了一瞬,但其後本是想笑的弧度,卻是垂了下來,眉頭緊鎖,他再次仔細看了溫雪翡的畫作幾眼,越看眉頭越是緊鎖,接著便是快速同霧隱咬起了耳朵。
眾人見著平樂帝是這般神情,而一旁的溫雪翡神色也越發忐忑。
心裡倒是越發坐實,溫雪翡可能畫出了岔子。
平樂帝不好直言,所以先找著霧隱居士說叨說叨。
但當平樂帝大手一揮,讓畫卷轉向,供給世家子弟或是小姐們看時。
這個想法,煙消雲散。
……
世家子弟裡,或是有畫畫的庸才,但英才更不在少數。
這群人眼下一個個,瞠目結舌。
真,瞠目結舌。
他們是評判的出一幅畫的好壞。
所以,當溫雪翡畫作出現在這群人眼前之時。
他們不知該如何形容自己所受到的衝擊。
溫雪翡,真的做到了。
將“黃家富貴”同“徐熙野逸”之風相融,成為了一種全新的畫風,且十分彆具一格。
溫雪翡的魚均是用“黃家富貴”的風格描,但又在這個基礎上,加入了“徐熙野逸”的素淡,所以,她同溫胭脂在色彩上有極大的區彆,遠遠看去竟像是一幅水墨畫。
魚群寫實,可溫雪翡的山水池塘卻是直接用的“徐熙野逸”的寫意風。
虛實結合之間,宛若調和了光影,非但沒有格格不入,卻恰到好處的融洽,魚兒靈動寫實,山水意境悠遠。
人們一邊想著,一邊儼然有些控製不住情緒地討論了起來。
“虛實結合,造就了兼工帶寫的新方法。”
“先前我竟以為這種方法是異想天開,可當真正見識,這才發現此法原是可行的。”
無怪大家覺得異想天開,覺得當時溫雪翡的做法是驚世駭俗。
“黃家富貴”之風,一直以來就是主流的花鳥審美,“徐熙野逸”之風也有人畫過,但大多不受歡迎,久而久之,這個風格便不再受人待見。
很少有人會想到將這個風格融入“黃家富貴”,這就宛如金子裡添石頭,怕毀了一幅畫。
再者,即便有人想到,也不一定有溫雪翡這樣的功力,能完美融合,若是不能完美融合,久而久之,眾人也覺得兩者結合不可取。
若是仔細言說,溫雪翡的山水透著靈動野趣,溫雪翡的魚兒,卻是工整如真魚,因著色彩的和諧統一,所以一點都沒有顯出突兀。
反而像是真魚在畫之意境中玩耍流淌,也就是所謂的虛實結合。
“而這隻是第一層。”一位清秀的世家子弟愣愣神道。
清秀的世家子弟有些麵生,眾人一時沒想起來他是誰。
過了會,才有人驚訝說出他的身份。
竟是這段時日,在盛京極為有名的那位江南才子。
聽聞他此次“月遲雅集”拿了雙門響,不僅在“書之賽事”中拔得頭籌,還被“畫之賽事”另一位厲害的有名畫師看上,想收他為徒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