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不過,這位江南才子似乎也是衝著霧隱來的,沒有立刻答應。
他的身份曝光,說的話便有了分量。
眾人瞧著他,隻等著他再往下分析。
江南這位才子道。
“第一層是技法上的成功,也就是先前我們看到的虛實結合的兼工帶寫的新方法。”
江南才子未說,便是這第一層也是開創了一種全新的流派,溫雪翡此舉意義深遠。
“而第二層,便是畫魚圖的主旨核心,大家知道,畫魚圖是講究一個活,先前溫大小姐的作品,你們也有看到,她的魚群眾多,也每一條的非常鮮活,將黃家富貴之風運用到極致。”
但這也是個弊端,江南才子頓了頓,在心裡補了一句。
“而溫二小姐她為了融合兩種風格,魚色非常素淡,這點上其實是溫大小姐略勝一籌,魚色接近真魚,她的魚按常理來說,該是要比溫二小姐的更真。”
江南才子在這裡用了一句“按常理”,便是埋下了伏筆。
眾人亦是了然,因為當他們看見溫雪翡的畫的時候,井沒有覺得溫雪翡的魚沒有溫胭脂的魚“活”。
這裡好些人是一種直觀的感受,江南才子則是替他們梳理,這種感覺緣何產生。
“你們瞧她畫的水波,線條粗野,有動蕩之美,這池塘裡的水便成了活水,其裡魚尾輕搖,更是細節處理到水之動蕩,萍藻用的是淡漠,勾出了若隱若現的美感,仿佛有看不見的水在撫摸萍藻,這裡也展現了水之韻動。”
而這些便是溫胭脂畫裡體現不出來的生機。
也是“黃家富貴”之風的弊端。
太過豔麗端莊,就仿佛框在了一個既定好的規條束縛裡,反而失了靈動。
“而且,溫二小姐井不隻是運用了技法,去展示“活”,她更展示了畫麵之外的獨特的繪畫語言。”
“你們瞧,左邊那處的山石邊緣,是不是落了一些樹葉,這樹葉來源於旁邊的垂樹。”
“但你們轉頭去看看真正的池塘,此處是沒有落葉的。”
江南才子說這話的時候,神情分外篤定,顯然他已然印證過了,果不其然,眾人匆匆轉身看過去,又匆匆轉身看了回來。
溫雪翡畫裡那處落葉,現實是沒有的。
有那不怎麼懂畫的人便是道。
“溫二姑娘這畫得不寫實啊,是不是方才觀察的不夠仔細?”
江南才子卻是嗤笑了一聲,搖頭不置可否,他隻是問詢著眾人道。
“眼下是何季節?”
“是秋。”
“你們看,溫二姑娘的畫裡,已然有了秋的痕跡,便是這落葉,這是將現實中的實景融於了畫。”
“這便是獨特的繪畫語言,是比人眼更精深的觀察,方才我有問宮裡的打掃宮女,這處池塘是有落葉的,隻是她們為了美觀,每日清晨都會將這些落葉拾走。”
“繪畫是一門藝術,取材於生活,更流動於想象,溫二姑娘這幅畫完美詮釋了這一點,這便是第二層。”
眾人聽到這,那些不怎麼懂畫的,儼然已經咋舌不已。
江南才子用的言語非常通俗,他們自然是明白的,便是他們不懂畫,也在此刻忽然感受到了溫雪翡的厲害之處。
更彆說,那些真正懂畫的人的感受。
這一回,這群人是打從心裡對溫雪翡刮目相看。
再無人敢把她當成“草包”對待。
而這還不是結束——
“還有第三層……”江南才子的表達欲有些旺盛。
卻被另外一個人搶了先。
“第三層,畫之意境。”是魏子行的聲音。
雖然今日魏子行被大家看了笑話,但魏子行的才名比肩溫胭脂,有著比江南才子更為響亮的名聲。
所以,他說的話,比江南才子更有分量。
他開口之後,眾人的視線便集中在了魏子行身上。
等著他接著往下說。
而魏子行卻是久久地盯著溫雪翡的畫,看了好一會。
江南才子被魏子行搶了風頭,自是有些不樂意。
眼下見他如此神情,忍不住撇撇嘴道。
“有些不知人是寶,眼下再論,也是遲了。”
江南才子的話很直白,眾人聽得分明,可眾人又覺得不對,他們不像江南才子,他們常年在盛京的,自然知道魏子行是心有所屬,才不喜歡溫雪翡的。
即使,他知道溫雪翡有所才名,該是也不能改變心意的…吧。
本來這群盛京常駐人士是篤定的,但看見魏子行眼神黏在溫雪翡的畫和溫雪翡身上,竟半點眼神沒分給溫胭脂。
瞬時起了驚詫,更犯起了嘀咕。
不過,魏子行很快繼續說著話,眾人被他的話語吸引,將此事短暫地拋之在了腦後。
“第三層,畫之意境,溫大小姐和溫二小姐所出畫作都有畫之意境,但溫大小姐重在表露魚群的生機盎然,她沒有更深層次的挖掘,停留在了表象。”
聽見魏子行竟在說溫胭脂的不好,眾人的神情更是震驚,震驚到逐漸開始耐人尋味。
眾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隻覺,難不成魏子行真的變心了?
魏子行還不知眾人所想,他還在說著話。
“但溫二小姐的卻不是這樣,她的魚群是由下往上遊動,是逆著水流,你們可以從她的水流波紋發現這一點,且這群魚群的動作皆是歡快的,若是我沒猜錯,這是在表達一種逆流而上,不屈堅韌的樂觀意誌。”
文人說話隻說三分。
魏子行也是點到為止。
但在場大多都是聰明人,很容易一點就透。
溫雪翡這份畫之意境,便是直觀反映她自身,眼下所麵臨的情景。
當所有人都不看好她之時,給了她一波又一波的打擊,這些打擊,就像是阻擋她前進的水,可她卻像那條歡快的小魚一樣,搖著漂亮的小尾巴,活潑堅韌地一往無前。
用畫反應自身之精氣神,魏子行不覺得是溫雪翡刻意為之。
她井不聰明。
最大的可能,是溫雪翡在提起畫筆之時,身心已然融於了畫,不自覺在畫筆流動中賦予了這份情感意境。
這才是魏子行真正覺得難得的地方。
技法的創新。
獨特的繪畫語言。
天生自然的畫之意境。
再加上,非同尋常的天賦。
霧隱收溫雪翡為徒,絕不是草率之舉。
這樣宛如為畫而生之人,不該埋沒在芸芸眾生之中。
而此時,魏子行也明白,他不會同溫雪翡比畫了。
他目前的水準,遠遠比不上。
不過,魏子行卻也再盯著溫雪翡的畫看了一會。
旁邊有世家公子問他。
“可還能看出第四層意思?”
魏子行頓了頓,抿唇,臉色有些許的難看,過了會卻是搖頭。
“沒有了。”
魏子行如何感受,溫胭脂便是如何感受。
甚至於先前平樂帝眉頭緊鎖,也是因為震驚發現這三層意思,趕忙去尋上霧隱,將這三層表達,問霧隱是不是鬨著他玩,或是讓他為溫雪翡造勢。
溫胭脂雖厲害。
可…溫雪翡……
這這這…兩人根本沒法比。
溫胭脂聰明,極其聰明。
她看一眼就領悟到了這三層意思,也明了了平樂帝想的意思。
她有些愣怔地站在原地。
看著自己那幅先前被聖上連著讚揚了三聲的《池塘戲魚圖》,剛剛有多引人注目,眼下就有多無人問津。
他們所有人的目光都被溫雪翡吸引住了。
與之相比,溫雪翡是雲,她便是泥。
而這樣顛覆性的情況,溫胭脂自從當上了“盛京第一才女”以來。
這是第一次。
溫胭脂垂下了眼,整個人陷入陰影之中,不知在想什麼。
結果如此顯然。
溫雪翡終是在大眾跟前證明了自己的實力。
成功地當上了霧隱居士的徒弟。
而且,也因為溫雪翡碾壓式地贏過溫胭脂,先前本來氣焰囂張想找溫雪翡一對一鬥畫的眾人,在這場賽事後,也一個個都不說話了。
他們好些人連溫胭脂都比不得,如何能贏過溫雪翡。
便是有那麼厲害的,譬如魏子行之類,也沒有上前,因為,他們已然知道差距了。
之後,平樂帝一直纏著霧隱居士,想讓霧隱居士說說,這三層意思裡,到底是哪一點打動著霧隱。
霧隱被纏的沒招,倒也直接了當。
“草民見過的溫雪翡的第一幅作品,不是畫。”
“而是一版木雕。”
也就是溫雪翡在“美人登仙榜”上所做的那版木雕版畫。
當時,溫雪翡的右手受傷,所以隻能用左手做木雕版畫。
她一筆一刀地雕刻著在場數十位美人的神韻。
世人總覺得木雕是個不入流的東西。
可在霧隱心裡,藝術沒有高低貴賤。
能在畫布上用墨筆展露線條意韻,同樣也能用雕刻到在木板上展露線條意蘊。
線條,是畫之根本和基礎。
那幅所有人都未曾注意的木板畫,被那一日被友人拉著去的霧隱注意到了。
在木板上的線條流暢,比在畫布上要難上非常之多。
便是很多著名的木版畫,其線條都有多次修改雕琢的痕跡。
可溫雪翡的木版畫上沒有。
這是引起了霧隱注意的原因。
但即便如此,霧隱也不會收她為徒。
霧隱收徒有一個打從他出師以來,就建立在心的標準。
所以,他見過了那麼多天才,都未能達到這個標準。
不是他們天賦不厲害,而是霧隱心中樹立著一座崇高的印象。
他們無為派,在曆史上是嘗過一次失敗的。
所謂的失敗,便是那一任的無為派掌門井沒有成為當時的畫聖。
而當年,那一任的畫聖的作品,霧隱看過,且心服口服,以他的水準,也不及那一任畫聖。
所以,他收徒隻有一個標準。
他徒弟的水準潛力,要能達到當時那位畫聖的水準潛力。
很可惜,畫之賽事上,依舊沒有讓他發現有這樣水準之人。
他忽然便想起了令他起了興趣的溫雪翡,可在“畫之賽事”上,卻沒能找到溫雪翡的畫卷。
霧隱也是不拖遝,直接趕往了溫家,尋上了溫父溫母,請求看看溫雪翡的畫作。
溫父溫母亦是驚訝,未曾想霧隱竟然是想看溫雪翡的畫作。
可溫雪翡學畫確實時日太短,一個月的畫作也是不算多,還有些是廢稿,溫母索性把溫雪翡這些年做的木雕也拿了出來。
在那一張張畫作,一個個木雕之中。
霧隱驚覺到了溫雪翡驚人的天賦。
他最喜歡的作品,竟是溫雪翡七歲時所刻的一個敗荷木雕。
七歲孩童哪裡懂得衰敗的蕭條。
可溫雪翡的敗荷木雕,卻透露著濃濃的蕭條之意。
霧隱知道這絕對不是刻意為之,或是溫雪翡領悟而得,而像是執刀者在握住刀的瞬間,身心沉浸在畫麵裡,繼而自我產生了意識,隨著她的刀尖舞動。
其後,霧隱發現溫雪翡的每一個作品裡,都有這樣的痕跡。
再到最後,他從溫母嘴裡得知,溫雪翡隻學了一個多月的畫畫。
霧隱驚詫的同時,終於確定溫雪翡便是他要找的人。
天生的繪畫觸感,融於情景的天然意境筆觸。
這是他在那位畫聖身上感受過的。
如今,他在溫雪翡身上亦感受到了。
溫雪翡有些拘謹地跟在辜長思身後。
這是她這麼多日來,第一次出宮。
可辜長思毫無避諱,趁著平樂帝著急詢問霧隱之時,拱手請下旨,要帶溫雪翡出宮。
想到先前辜長思在聖上跟前說的話,她臉頰又開始紅撲撲。
若不是辜長思就在跟前,她真想捂住臉躲進小被窩裡。
辜長思怎麼…怎麼能那麼說話?
先前辜長思在聖上跟前道。
“若聖上無事,不知微臣可否將微臣的未婚妻帶離出宮?”
“出宮作甚?”說話的還不是平樂帝,而是今日吃了好幾波震驚,眼下也算勉強穩住心緒的長公主。
辜長思挑眉看過去,淡淡道。
“自是同微臣的未婚妻培養感情。”
長公主一噎,慶幸自己沒喝茶。
可眾人心裡都被辜長思的直白驚了神,直道。
這…還是辜長思嗎?
那個盛京的高嶺之花?
溫雪翡也在想這個問題,她對辜長思的印象,還停留在極其冷漠地對待她。
甚至於,她想去照顧生病的他,都被她拒之門外。
再次想起這件事,溫雪翡好似又回憶起了當時的生氣。
想到自己說要衝著辜長思的背影做鬼臉泄憤。
溫雪翡看著前頭專心上樓梯的辜長思,眼珠微微轉,稍稍大了些膽子。
抬手,扯過自己的下巴,吐出小舌頭,閉上眼睛,對著辜長思的背影,做了一個大大的鬼臉。
哪知,她剛一睜眼,卻見本是背對著她上樓梯的辜長思忽而轉過了身。
而且…不隻是辜長思,辜長思身後的走廊,還站著張管家,還有五個戴著麵具的黑衣人。
此時,七雙眼睛齊刷刷地看向她。
一貫穩重的張管家神情竟然顯露出了難得的愕然。
而那五個麵具人,雖然溫雪翡看不到表情,也似乎感受到對方隱隱的笑意。
溫雪翡倏而臉紅,手足無措地在原地攢著衣角。
被人如此抓包,她隻想原地去世。
溫雪翡把小嘴抿成了沒牙的老太太,快速垂頭,不敢看辜長思。
隻想著,丟死人了!
一號二號三號四號五號本也是不太能憋得住情緒的人,不然也不會戴著麵具乾活。
肩部微有聳動,這幾人在憋笑。
但五號最先警覺,邊上冷冷的涼意,讓他無法忽視,他趕緊收聲,推了推身旁的四號。
四號推了三號,三號推了二號,二號推了一號,一號…反手打了二號手一巴掌,差點還笑出了聲。
但再怎麼後知後覺,這群人也意識到身側的涼意,張管家給了個眼神,他們終於領會,趕緊縮了縮脖子溜走了。
直至千裡居的樓梯上,隻剩下溫雪翡和辜長思。
辜長思才往下走了幾個台階,走到溫雪翡垂下的眼能看見辜長思的靴子時,才停了下來。
辜長思輕聲道。
“走吧,我們去吃飯。”
“其他閒雜人等,我已經讓他們先退下了。”
溫雪翡卻還是不動。
從辜長思的角度看過去,隻能看著溫雪翡抿成老太太的唇。
辜長思想了想,清寒的眸子像是在認真思考,過了會,他道。
“還是不開心?”
溫雪翡頓了頓,其後緩緩點頭。
“嗯,好丟人。”
說話間,溫雪翡耳後更紅了,比蒸熟的螃蟹還要紅。
“他們都看到了,你也看到了。”
“要不,讓他們也給你做鬼臉,你也看到他們的了,這也算扯平。”
溫雪翡愣了愣,微微抬眼,看到辜長思眼裡的認真。
她腦海裡馬上轉動了五個麵具鬼臉,和張管家那張堆滿皺紋的臉,衝著她做鬼臉的感覺。
溫雪翡“噗嗤”一笑,沒忍住樂了。
快速搖了搖頭。
“算了,還是彆折磨張管家他們了。”
“開心了?”辜長思又問道。
溫雪翡點點頭,又搖搖頭。
“張管家他們可以略過,可是…你也看到了。”
“我在你麵前丟人了。”溫雪翡有些懊惱地補了一句。
辜長思:“沒有。”
溫雪翡:“你騙人,你剛剛都看到我做鬼臉了。”
辜長思:“嗯,確實看到了。”
溫雪翡撇撇嘴:“那你還說沒有,你當我是小孩子嗎,逗著我玩呢。”
辜長思卻是眉眼有些許微彎。
溫雪翡心頭忽而一跳。
回憶道,辜長思今日好似笑了好幾次。
她個乖乖,他笑得可真好看。
就在溫雪翡心猿意馬之時。
辜長思略微柔和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
“你做鬼臉。”
“很好看。”
溫雪翡微愣,本是發紅的麵容,因這話更紅了些。
她心下更是想確認了。
溫雪翡眸子掙紮了幾下,下一刻。
她微微仰頭,身子前傾,湊近在了辜長思跟前。
兩人眼眸對眼眸,鼻尖對鼻尖,嘴唇對嘴唇。
不過隻隔了一個指甲蓋的距離。
辜長思瞬而身子僵直。
作者有話要說: 辜辜:雪翡…離我好近。(臉紅。
萬字大更掉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