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涅斯特沉默著點點頭,表示理解。
“那你是怎麼逃出去的?”
“幾個月前,不知道因為什麼原因,那些囚禁我的人突然離開了。就在那段時間裡,一個陌生人意外進入那裡,把我救了出來。”
他依然在說真話。
“在那之後呢?抓住那些人了嗎?”
“沒有。我找不到他們。”
維因現在確實一點線索都沒有。當他重返艾薩克城時,那群混蛋已經跑得連影子都看不見了。他之前還指望卡諾恩會知道貝德的下落,但這也落空了。
“你沒有考慮過向騎士團求助嗎?”
艾涅斯特冷靜地發出疑問。
在迪爾克海姆帝國,“騎士”和傳統的定義不太一樣,他們肩負著軍隊以及警察的職責。如果是一般的帝國市民的話,出了問題肯定會想著去找騎士團求助。
“我沒有去找騎士團。能抓到那些人的可能性微乎其微,我不想為了一個虛無渺茫的希望,在彆人麵前回憶這些年經曆的折磨。”
艾涅斯特沉默地看著維因,仿佛在評估這段話的可信度。
“可能對你來說有點難以理解,但是我受夠了。我無法麵對這個噩夢,隻能選擇逃避它。”維因歎了口氣,說道。從這裡開始就是謊言了,但是他努力讓它聽起來像真的。
“所以你的選擇就是來羅蘭迪亞?”
“是的。怎麼了,覺得我可疑嗎?要帶我去調查嗎?將軍。”維因緊緊地盯著另一個自己,等待他的反應。
其實維因既不喜歡撕開傷口給彆人看,也不願意靠賣慘博得彆人的同情。但是艾涅斯特並非一般人,他們有相似的背景,稱得上是同病相憐。
“這不在我的職責範圍內。”
艾涅斯特在心裡默數了二十秒後,回答了這樣的一句話。眼睛瞥了一眼,發現他綁定的OOC測定儀沒有出警。
耶!他成功地蒙過了自己!
雖然他不知道對此應該感到高興還是悲傷。
“是嗎?”維因仿佛被這句話弄得有些意興闌珊。他單手支著下巴,恢複了懶洋洋的狀態,“你還有其他問題嗎?”
“沒有了。”
過了一兩分鐘,維因無聊地抬頭看了看天花板。他也曾設想過兩人在同一個屋簷下相安無事的情景,但隨後就因為太過玄幻而被推翻了。如今竟然因為連續的翻車而促成了這樣的場麵,也是有夠巧的。
他低下頭,發現黑發的青年依然在看著他。
“我之前和你說過,我曾厭惡過一個人。他太過好勝,太過倔強,所以最後將一切攪得一團糟。雖然我知道你不是他,但你的性格、樣貌都讓我忍不住聯想到他。問這些問題,是為了推翻我的最後一絲幻想。”
“我再次為我之前的行為向你道歉。”
“你的意思是,我其實是被遷怒了?”維因扯了扯嘴角。
他合理地懷疑對方在趁機罵他。
“可以這麼說。”
艾涅斯特痛快地承認了。
接著,他像突然想到了什麼似的,問了一個不在維因預想中的問題:“你說過這樣的一句話——‘很巧,我也一樣’。難道你也認識,並且厭惡一個和我很像的人嗎?”
“這是我必須回答的問題嗎?”
維因有些無語。這是給他一個再把艾涅斯特罵一遍的機會嗎?
“不,隻是我的一點好奇。”
維因思考了一會後,慢慢地組織著語言。
“那是一個總是在意外界眼光,渴望回應彆人期待,卻不知道自己想追求什麼的人。是我最討厭的類型。但他沒有你這麼無趣。”
“……”
艾涅斯特也沉默了。
“你呢?那天是怎麼回事?艾涅斯特。你怎麼會昏倒在那個小巷子裡?”
維因喃喃地說。這個問題同樣不在他計劃之內,但它在經過大腦之前,就不自覺地從嘴裡冒出來了。
來到這個世界後,他真的受夠了孤獨。整天帶著有生命倒計時的鐐銬,卻連一個傾吐壓力的人都沒有。唯一知道實情的裡夏爾又隻想取他的性命。
哪怕這隻是一場獨角戲,他也不自覺地問出了這個問題。
艾涅斯特被他突如其來的一句話打得措手不及。
“我回答了你這麼多問題,你至少也要回答一個我的問題,這樣才公平。”
雖然話這麼說,但維因也猜了最後的結果。隻要他還是“艾涅斯特”,就注定不會向彆人敞開心扉。
隱藏在英雄光環後的艾涅斯特,表麵上看是一個情感匱乏的人。
其實恰恰相反。
艾涅斯特不僅不無情,反而要比一般人更加重視感情。隻是他因為這個性質特彆容易受到傷害,才選擇切斷過度的聯係。
他的第一次轉變是因為學院。
艾涅斯特自幼在學院的實驗室長大,對他來說,那個特殊的環境有著非同一般的意義,幾乎可以等同於“家”。但在實驗宣告失敗後,研究員們驟然換了一副麵目,就像是處理燙手的山芋一樣,輕而易舉地就舍棄了他們。
他的第二次轉變則是因為戰爭。
在奧爾菲被指派為艾涅斯特的副官之前,也就是艾涅斯特還沒有嶄露頭角之前,他也在軍隊裡有過幾名交好的朋友。但是彼時他年齡太小,不管是劍術還是魔法都缺乏實戰經驗,還不能很好地保護身邊的人。
然後那些朋友就一個接一個地、以極其殘酷的形式,戰死在了他的麵前。
即使是在成年人中,因為戰爭創傷導致心理出現問題的士兵都比比皆是,更彆說是當時年僅十五、六歲的艾涅斯特了。
當艾涅斯特聲名遠揚之際,他已經變得令人感到陌生了。
他不喜歡笑,不熱衷事務性之外的交談,除了奧爾菲之外再沒有能交心的人,生活也過得單調而無趣。
效忠的君王、需要保護的民眾、唯一的朋友。這三大要素構成了一個穩定而封閉的世界。孤獨並不是艾涅斯特與生俱來的特質,卻是維持他內心安寧的必需品。
當一封密信撕開殘酷的真實之際,最後的支柱也開始坍塌了。
但他是羅蘭迪亞的艾涅斯特。是萬眾景仰的英雄。即使一度崩潰,他也要維持堅不可摧的表象。
艾涅斯特把手搭在桌子上,仿佛在研究著上麵的紋路。當他再次開口說話的時候,似乎做出了某種決定。
“我之前生了一場小病。”
“英雄也會生病嗎?”
“我也是人。”
“你沒有和彆人說嗎?”
“不是一件值得和彆人說的事。而且現在已經好了。”艾涅斯特說得非常自然流暢,他的聲音本身也帶著一股令人信服的力量。
維因不置可否地應了一聲。
這是一句謊話。
他理解另一個自己的選擇。對於他們來說,分享秘密還太早了。
不過話說回來,他們兩個人如今的關係本身就是建立在謊言之上,否則就不會心平氣和地坐在一起聊天了。
“我那天不應該那麼說話。你幫了我大忙。那天下了那麼大的雨,如果我一直躺在那的話,會有大麻煩的。”艾涅斯特認真地說。這次他說的是實話。雖然不完整,但是是真實的。
“我沒有生氣。”維因說。
艾涅斯特吸了一口氣,然後安靜地笑起來。
維因又低下了頭,沒有再關注艾涅斯特的表情。對他們倆來說,沉默已經足夠了。他不會再提起這件事,也知道艾涅斯特不會再提了。
“你會下棋嗎?”
維因突兀地問。
“會。怎麼了?”
“我等會就下班了。你要是有時間的話,介意和我來一局棋嗎?”
下班後,維因一般都把時間花在研究和練習魔法上。但他現在狀態不適合再練習,就乾脆借助與艾涅斯特關係緩和的機會,打發一下無聊的時間。也許在鏈接斷開的情況下,下起棋來會意外的有意思?
自己贏自己,確實不是一般人能有的體驗。
這個世界流行一種據說由帝國人發明的“騎士棋”,玩法和國際象棋非常相似,隻是將王、後、象等名稱換成了騎士團裡的一些稱謂。格雷穿越前國際象棋玩得就不錯,所以“騎士棋”也很快就上手了。
在這裡玩不到電子遊戲,隻能靠下棋來懷念一把從前的時光了。
“我想,應該沒有多少人向你挑戰過吧?”他露出挑釁的神情。
“看來你在這上麵很有自信。”艾涅斯特指出。
維因聳了聳肩。“恭喜你看出來了。”然後他上下打量了一下黑發的男人,“那你的答案是什麼?”
艾涅斯特沒有說話,隻是從椅子上站了起來。
……
啊,這是什麼公開處刑現場。
維因眼神死地望著眼前的棋盤,屬於他的棋子被殺得七零八落,已經不成陣勢了。
按理說他和艾涅斯特是同一個人,水平相當,下起棋來應該有來有回才對。
可是他正想擺一個慣用的開局時,突然醒悟過來,下棋是有明顯的個人的風格的!如果他不做些改變的話,就會和艾涅斯特下得一模一樣。
這樣就太不自然了。
於是,維因隻好舍棄了自己原先重視防禦的下法,換成了富有進攻性的風格。
然後他就被按在地上暴打了。
已經成熟的棋風是那麼好改的嗎?維因強行轉換風格後,根本把握不好局勢,一下就是惡手,一不注意就崩盤。有一局一路送子,甚至還送出過相當於“後”的重子,心態都要被打崩了。
其實如果是回房間下的話,他也不至於這麼尷尬。但是漢斯得知兩人要對局後,就強烈要求他們就在店裡下,好讓他觀戰。然後澤洛斯和梅特裡希放學了,也加入了圍觀的隊伍中。
雖然他們不懂規則,看不出兩人下得好壞,但架不住還有漢斯實力解說……這不是公開處刑是什麼?
雖然現在艾涅斯特也與這三人相識了,但他以維因的身份與他們相處的時間更長,當然更在意維因的形象了!
“泰恩斯的棋力很高啊,進攻和防守都有條不紊。”
聽到漢斯這句評價,維因不由得在心裡嗬嗬了。艾涅斯特用的是自己最慣用的套路,能發揮出100%的實力,能不強嗎?
“格雷下得就比較……”
維因自己都在心裡接上一個“差”字了,沒想到漢斯接著說道:“……大膽。”
……這絕對是看到他陰沉的臉色後,重新改的口吧?
在對局的過程中,天色漸漸地黑了。坎特貝爾亮起了橘紅色的燈光,為小小的花店帶來了一份暖意。梅特裡希和澤洛斯坐在座位上,晃著腿等著決出勝利者的那一刻。
這裡沒有多餘的人,沒有喧鬨,沒有讓人心煩的瑣事,一切都是那麼平和。
雖然梅特裡希和澤洛斯看不懂棋局,看上去卻一點也不無聊或煩躁。當維因看向梅特裡希時,甚至還得到了一個小小的微笑作為回應。
維因瞥了一眼對麵,捏緊了手中的棋子。
在三雙目光的注視下,他覺得有必要為自己扳回一點顏麵。
……
格雷在進入中局之後,變得善戰了起來。
泰恩斯的棋風可以用“穩健”來形容,一點都不給對手可乘之機。格雷原先有些冒名的焦急,頻頻冒險,但他的棋力其實也不差。當他靜下心後,也給泰恩斯帶來了不小的麻煩。
作為發燒友,漢斯在一旁看得津津有味。
在激烈的交鋒中,格雷和泰恩斯之間那種劍拔弩張的感覺卻在不斷減輕。下到後來,就連看的人也逐漸放鬆了下來。
“由於‘團長’一次隻能移動一格,所以世間一般認為‘團長’的作用較為有限。但這種看法在傳說中的棋手——威爾海姆出道後遭到了顛覆。在殘局時,‘團長’前往中央,就可以……”作為狂熱的棋迷,漢斯趁機向兩個孩子科普了騎士棋的規則和發展曆史。
“我記不住。”澤洛斯努力了一會之後,非常誠懇地說。他比起背下規則,更容易在實踐中通過練習來掌握。
“抱歉,漢斯爺爺,我也記不住。”梅特裡希覺得自己有些頭暈腦脹。他倒是屬於理論派,但是架不住漢斯一股腦將規則全部塞過來,現在那些東西都在腦海裡打架了。
“呃……”
正當漢斯推廣事業遭受挫敗的時候,格雷果斷地投了。他這一局下得也不錯,但最後依然是泰恩斯更勝一籌。
“沒必要再下了。”
“這就認輸了嗎?”
漢斯看了看棋盤,沉吟了一會。
“雖然白棋確實是劣勢,但也沒到不能下的程度吧,最起碼和棋的希望還是有的。”
騎士棋的規則是很利於和棋的,即使大勢已去,也可以用一些特殊的方法避免敗局。
“不用。和棋對我來說沒有意義。”格雷低下頭收拾棋子,“要麼贏,要麼敗,沒有第三種結果。”
格雷其實很好勝啊。澤洛斯暗自想道。
雖然他當初登場時和大魔王一樣,但自從來到王國後,就表現得和普通人彆無二致,唯有在這種時候才會顯露出好勝的天性。澤洛斯總覺得這樣的格雷才符合他的認知。不知道為什麼,在看到這樣的一麵後,他反而覺得安心了。
看格雷無意再下,泰恩斯便推開椅子站了起來,“那今天就到這裡吧。”
“你最近還來嗎?”格雷問。
這是他第一次主動發出邀請。
“我接下來幾天都會很忙。”泰恩斯委婉地回絕道。
“給我一個複仇的機會。”格雷堅持。
聽到這句話,泰恩斯張開嘴想說點什麼,但最後還是停了下來。他把手放在額頭上,掩蓋著一種似在懷念什麼的神情。過了一會兒,那種感覺淡去了。
“好吧,既然你這麼堅持的話。”他搖搖頭,輕輕地笑了笑,“雖然不知道下一次是什麼時候……但我會儘量抽時間過來的。”
這似乎是澤洛斯第一次看見泰恩斯露出微笑。
作者有話要說:土下座。
對不起,鴿了這麼久。
鴿的原因是身體因素,之前無法預測什麼時候能回來寫書。但是絕對不會坑的。
維因和艾涅斯特現在的關係是建立在謊言之上的,後麵大概會有#我背叛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