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輕人愉快地笑道。他的表情顯得有些期待,又有些恍惚,像打量著一個近在咫尺的獵物。
“什麼?”
布瑞斯通體冰涼。他突然被一種前所未有的死亡預感所籠罩。本能告訴他,對方想要弄死自己的話,不會比碾死一隻螞蟻困難多少。
“啊……啊啊。你……到底?不……”
他語無倫次,甚至說不出一句完整的句子。
“不過是殺人而已,不過是當事人換了個人而已,彆這麼失態啊,陛下。”
格雷嗤笑了一聲,慢慢地朝布瑞斯一步步走近。
隨著他的逼近,布瑞斯也掙紮著挪動著腿往後退去。隻是,他很快就撞上了障礙物。在背部感受到牆壁冰冷的溫度的時候,格雷已經帶著毫無改變的笑容,站在了他的麵前。
布瑞斯咽了一口唾液,才擠出了一點微弱的聲音:“為什麼?”
“我想想……你對艾涅斯特下了手。這個理由充分嗎?”
格雷隨意地說道。其實這其中也藏著“維因”自己的私怨,不過他懶得承認。
“……你是認真的嗎?”
布瑞斯神色愕然。
如果不是場合不允許,他簡直想大聲地質問這個可怕的青年:之前想殺他的人不是你嗎?怎麼現在又要為了他來殺我?精神錯亂了嗎?
然而格雷聽不到他的心裡話。他一把抓住布瑞斯的衣領,把他狠狠地撞在牆上。
“呃!”
布瑞斯仿佛聽到背部的骨骼在咯吱作響。
“比起在絕望中緩慢地體驗死亡,不覺得能立刻送你去死的我非常的善良嗎?”
“怎麼可能?”他隻覺得無比的荒謬。
“你……你知道殺了我會引發怎樣的後果嗎?你想讓這個國家陷入混亂嗎?”
對了!這個青年不是說過自己不是亞夏人嗎?布瑞斯試著賭了一把。作為執政長達三十年的國君,他有著自己對羅蘭迪亞不可或缺的自信。
隻是在格雷看來,這個質問純屬搞笑。
“混亂?那和我又有什麼關係?”他的臉上依然帶著微笑,但這笑容無法給布瑞斯帶來任何的安心感,“而且世界上少了一個無能的君主,也不會有什麼問題。”
“無能?我——”
“沒錯。難道你沒有意識到嗎?”
布瑞斯的無能體現在很多方麵,其中最具代表性的就是與亞夏簽訂的所謂“和平協議”。
羅蘭迪亞明明是戰勝國,布瑞斯卻打著“和平為上”的旗號,在談判桌上對亞夏做了過多的退讓,全然沒想到這對將來的羅蘭迪亞意味著什麼。
不過,這些不屬於“維因”會知道的事,格雷也無意在這上麵和布瑞斯多爭論。
“你不是無能的君主的話,為什麼會做出這麼愚蠢的決定?既然花了那麼長的時間才‘痛下決心’,那麼為什麼不能花同等的精力,想一想不殺艾涅斯特的解決方法呢?”
傻子都能聽得出來他話語中諷刺的意味。
布瑞斯的嘴唇蠕動了一下。
“我沒有選擇!我真的沒有選擇!”他努力讓自己的聲音不那麼顫抖,“你也知道艾涅斯特的能力有多麼可怕吧?我不這麼做的話,要怎麼保護國民的生命安全?”
“你當真毫無選擇嗎?”
這一瞬間,布瑞斯仿佛聽見了青年假麵破碎的聲音。
笑容從他的臉上消失了。他麵無表情地看著布瑞斯,一雙眼睛像深海的海底一樣,湧動著窺不見底的黑暗。
“不管是加大對退化現象的研究力度,或是向帝國尋求技術上的支持,都有值得一試的價值吧?你不可能想不到。但是,你不願意支付那份代價。”
格雷的聲音漸漸低沉了下去。
“可是你憑什麼要犧牲艾涅斯特?他為這個國家付出的還不夠多嗎?”
不管是作為當初的玩家,還是如今的反派,格雷都沒有理由不痛恨布瑞斯。
艾涅斯特的榮譽並不是輕鬆得來的。他固然有著出眾的天賦,但就本質來說,他依然是一個普通的人類。
他會疲憊,會受傷流血,會為了難以突破的戰局苦惱,為了一點微小的勝機拚上性命,為力所不能及而造成的犧牲自責和後悔。他甚至會因為一次次目睹戰友的死亡而瀕臨崩潰。
但是他不能崩潰。他還背負著著無數人的期待、死去的戰友的遺誌,以及他對這個國家、對國民的責任感。
那就隻有不去在意了。
在極不安定的精神狀態中,艾涅斯特將自己與外界割裂,放棄了必不可少的大部分聯係。從那一刻開始,他就不再是他了,因為曾經構成“艾涅斯特”的要素已經所剩無幾了。
但在他看來,這樣的痛苦是值得的。在漫長的戰鬥後,他終於為羅蘭迪亞帶來了勝利。
然後,主君給予艾涅斯特的是背叛與死亡。
格雷深吸了一口氣,讓自己的憤怒不加掩飾地爆發了出來。
“你想殺的不是彆人,是你和學院的受害者!他承擔了你們的罪惡,卻依然無怨無悔地為了這個國家戰鬥!你就是這麼回饋他的嗎?”
“你到底要踐踏彆人的人生到什麼地步?操縱了他的誕生還不夠,還要否定他的尊嚴,剝奪他的未來嗎?”
“——布瑞斯,我無法原諒你。”
吐露完心中的積怨,格雷的心中突然敲響了警鐘。
糟了……這下可能有點過火。
這些話有些偏向於“格雷”的立場,而他所理解的“維因”還不至於為了艾涅斯特的事這麼激動。
意識到這點後,格雷趕在係統跳出來加他OOC值之前,鬆開布瑞斯的衣襟,任由他滑落到地上。自己則像換了一個人一樣,瞬間恢複了平靜。
風度、風度。
但他沒有意識到,這種不自然的轉換情緒的方式同樣加深了布瑞斯的恐懼。
“我……”
布瑞斯不由自主地蜷起了身子,混亂得說不出話來。他不明白這個青年如此憤怒的原因,也不知道為什麼對方會知道“退化現象”、“學院”這些直指核心的詞彙。
他的嘴唇在劇烈地顫抖。
但他必須說點什麼,做點什麼。否則他會死,他一定會死!
“我……”他終於抓住了一個重點,“我知道你的意思了,我確實不應該那樣做!
我對不起艾涅斯特!我為我的行為道歉!艾涅斯特現在還活著,我會想辦法挽回這一切!”
“真的嗎?”
格雷隻是嘲弄地看著他:“你能讓艾涅斯特健康地活下去嗎?”
“……”
布瑞斯的回應是急促的呼吸。
當然不能!
改造人能力退化之際,體內的魔素會失去原先穩定性,漸漸向外界逸散。這會給原本的宿主帶來身體與精神上的痛苦,但就目前來看,還沒有危及性命的例子。
然而在手術導入的物質的刺激下,一旦退化,艾涅斯特承擔的負荷要比其他改造人大好幾倍,遠遠超出了人體能承受的極限。
所以他注定一死。
這一進程是不可逆的。就算現在再想補救,也已經來不及了。
布瑞斯本能地想要撒個謊,先蒙混過去再說。但是青年直直地看向布瑞斯,令他的話哽在喉嚨裡。
那目光極為銳利,令他心神震顫、毛骨悚然,仿佛可以撕開偽裝,看穿布瑞斯死死抓住不放的所有隱秘。他擅長的虛張聲勢毫無作用。
讓人戰栗的沉默還在繼續。空氣是那樣的稀薄和沉悶,腳下的地麵仿佛正在劇烈地搖晃。前所未有的不安湧上心頭。但布瑞斯不願意承認,即使結局是如此的顯而易見。
“很抱歉,我……”
“我不需要你的道歉,我隻要你消失。”
麵對語不成聲,隻能一味顫抖的布瑞斯,青年無情地宣告道。
“隻要你不存在的話,很多事就不會發生了。”
不光是艾涅斯特。維因、裡夏爾……布瑞斯的受害者實在太多了。雖然理論上維因不知道這些事,所以格雷不能直說,但這並不代表著布瑞斯的罪惡就不存在了。
為什麼因為一次救人的行為,裡夏爾就要失去好友和養父?
不僅是裡夏爾,那些死在布瑞斯的命令下的改造人又是何其的無辜?他和學院罔顧了倫理和技術上的不成熟之處,才造成了一係列“確實存在的風險”、“暫時克服不了的技術障礙”,為什麼責任要由改造人們來承擔?
雖然沒能完全聽懂,但布瑞斯直覺一般地理解了格雷對他深不見底的憎恨。在被評價“無能”時膨脹的憤怒,被直抵根源的恐懼吞噬得一乾二淨。
“哈……哈……哈……”
他拚命地喘氣,仿佛肺裡的空氣被抽乾了一樣。
“彆殺我……彆殺我!彆殺我!”
布瑞斯像一個溺水的人一般,不停地擺動著手臂。儘管他是王國的最高掌權者,但此時此刻卻是那樣的無力,能做的除了求饒就隻有祈禱。
“彆殺我!彆殺我!”
他祈禱著衛兵能破門而入,結束這場噩夢。
但他始終沒有聽到任何腳步聲。
更絕望的是,布瑞斯意識到了一件可悲的事。就算衛兵趕到了,也不見得能從襲擊者的手中救下他。
他可是那個能殺進軍部,與艾涅斯特交戰後還能全身而退的怪物啊!
布瑞斯歇斯底裡的懺悔聲逐漸減弱,最終被絕望吞噬,隻剩下雜亂的呼吸聲在耳邊回響。
無論他給出什麼樣的解釋,找出什麼樣的借口,都不能改變他暗害艾涅斯特的事實,也不能改變他當今所處的狀況。
他後悔了。他真的後悔了。
他第一次想撤回當初的決定。他無比渴望神明能夠賜予他這個機會。
……真的嗎?
如果時光倒流,他真的能確保自己不會做出相同的事嗎?
布瑞斯會後悔僅僅是因為生命受到了威脅,並不是認為自己的行為本身有什麼問題。
他確實認可艾涅斯特的功績,也感謝他為這個國家所做的一切,這點毋庸置疑。正是這個男人一舉破開陷入泥沼的戰局,讓羅蘭迪亞軍隊看到了勝利的曙光。
但是——他從來沒有真正信任過艾涅斯特。
理由很簡單。他是一個改造人。
改造人不屬於國民的範疇。他們是失敗的實驗品,是怪物,是他想要洗清的汙點。是由學院製造出來的,隨時可能威脅羅蘭迪亞穩定的不安全因素。
處於退化階段的改造人就是一個不定時炸/彈。一旦承受不了精神上的折磨,他們就會陷入瘋狂,做出種種無法預計的舉動,甚至會試圖破壞進入視線的一切事物。
布瑞斯的擔憂是有道理的。也不看看,那些發瘋的改造人造成了多大的傷亡?就連提出理論依據,並主導實驗進程的加爾蘭博士都未能幸免於難。
雖然也有平穩度過退化期,最終過上和普通人沒有區彆的生活的人,但誰敢保證艾涅斯特就能像他們那樣呢?
更讓布瑞斯擔心的是,艾涅斯特的失控,會不會讓那項實驗暴露在公眾麵前?
再追根溯源的話,人們會不會發現,這項既不人道也違反倫理的的實驗,其實是在自己的允許下進行的?
布瑞斯完全能想象到到時要麵臨的處境——苦心維護的形象崩塌、國際輿論嘩然、國民喪失對國王的信任、執政被動搖……
他怎麼能允許這樣的事發生?
退一萬步說,就算艾涅斯特不會失控,布瑞斯也無法保證他的安全性。如果他在意自己的出身,對布瑞斯心生怨恨呢?
布瑞斯當初可是無視了他們的年齡和心理承受能力,把改造人當成消耗品送上了戰場。
再或者,艾涅斯特會不會沉醉於自己的地位和力量,產生不該有的野心呢?
他深知艾涅斯特的實力有多可怕,也清楚他在國內的人望和影響力達到了怎樣一種程度。這樣的人一旦產生叛意,又會帶來多可怕的後果?
他能想到一百個對付艾涅斯特的理由,卻唯獨想不到一個放過他的理由。
所以,這構成了一個死循環。他隻能對艾涅斯特下手,導致這個青年找上門來。
可是這裡存在著一個不可解的謎題。那就是——這個青年為什麼要這麼做?
他兩次冒著生命危險刺殺艾涅斯特,就算兩人之間沒有不可化解的仇恨,也絕不可能存在什麼情誼。可他卻又為艾涅斯特的遭遇感到不平,甚至不惜潛入王宮來殺自己。
該怎麼形容這個人?瘋子?精神異常者?思維異於常人?
這實在是超出了布瑞斯的理解範圍。
“你到底是什麼人?和艾涅斯特有什麼關係?”
——維因和艾涅斯特的關係?
格雷在心中哇哦了一聲。不得不說,這真是一個火上澆油的好問題。特彆是由布瑞斯這個身份特殊的人提出來,就更加刺激“維因”的神經了。
他應該怎麼回答呢?
舊友?曾經的競爭對手?
哪邊都不太對。
其實維因比艾涅斯特更不好扮演。
表麵來看,這個身份既自由又方便,不受責任和人際關係的束縛。但正因為如此,維因缺乏明確的目標,以及與人交往的動力。
他沒有朋友、沒有熱情、沒有夢想。
漫長的□□和折磨摧毀了他對很多事物的向往。正如責任感支撐著艾涅斯特活下去那樣,支撐著維因活在這個空虛的世界上的,大概也隻有仇恨了。
這樣冷漠的維因,要如何才能與另一個身份建立聯係?
剛到羅蘭迪亞的時候,這個問題著實讓格雷頭疼了許久。不過在幾次翻車後,格雷意外地找到了合理的理由。
艾涅斯特可以看做是維因沒能實現的夢想。那麼反過來說,在艾涅斯特需要自己幫助的時候,在解決艾涅斯特無能為力的事情的時候,維因就能從中能找到屬於自己的價值。
這是一個既利他,又利己的動機——他通過幫助艾涅斯特,來維係自己搖搖欲墜的自尊。
於是布瑞斯看到,青年露出了一個看不出感情色彩的微笑。
“我和他的關係嘛……一個是失敗品,一個是成功品,僅此而已。”
遮蔽天空的雲層不知何時已經散去,一輪明亮的圓月隔著窗框,遙遙地懸掛在他的身後,青白色的光輝勾勒出了一個冰冷的輪廓。
“至於我是什麼人……你說呢?”
布瑞斯的喉嚨發出“嗬”的短促的吸氣聲。
這個人,剛才,說了什麼?
一陣暈眩向他襲來。
自實驗被封停之日起,就如同噩夢一般潛伏在他心底的陰影。
失敗品。
布瑞斯還沒有糊塗到猜不出這個詞背後的含義。
他之前還試圖隱去那場實驗的信息,但現在看來,這份努力顯得是那樣可笑。
因為這個人和艾涅斯特一樣,是從實驗中誕生的產物!
可他到底是從哪冒出來的?所有的改造人都處於布瑞斯的監視之中,一旦出現可疑的行為,就立刻會被就地誅殺。這些年來,他從未聽說過有脫離掌控的例子。
即使再往前追溯,在實驗室尚未封閉的時期,那些危險分子也早就被處理了!
“你究竟是——”
“很遺憾。”
格雷突然偏過頭,望向身後的窗戶。
“時間差不多到了。”
他在嘴邊豎起一根食指,輕聲說道。
皎潔的月亮依舊安靜地掛在天空,距離太陽升起還有漫長的時間。但就像是回應他的聲音一樣,一道亮得刺眼的光芒劃過視界,黑夜的帷幕被徐徐點燃。
不知何時,一個緋紅色的複雜紋樣在青年的腳下展開。它幾道圓形的邊緣不斷地旋轉和重合,最中間則刻印著燃燒著的火焰圖案。
“什、什麼!”
布瑞斯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這無疑是隻有魔法才創造出的景象。但是這裡是哪裡?是魔素活性被壓製到極限的王宮!
他是看到幻覺了嗎?
但下一刻他就顧不上思考這個問題了。
迸裂的閃光一瞬間改寫了當前的環境。
狹小的寢室裡灌進了燥熱的風。滿眼都是紅色。一切都在燃燒。窗簾被撕扯成碎片,火焰的影子在牆壁和天花板上跳躍,家具在熱浪中扭曲融化。就連月亮,窗外的月亮似乎也被燒得通紅……
“哢嚓!”
屋頂的水晶吊燈重重地摔到地上,濺射出無數碎片。
布瑞斯也在一瞬間被熱風所吞噬。烈焰灼燒著他的肺,炙烤著每一寸皮膚、每一根血管,在身體內部儘情肆虐。
血肉就像浸泡在岩漿中一樣,不斷地翻滾蒸騰,變成焦黑的灰燼,嘶啞的喉嚨震顫到了極限,一寸寸地崩裂。明明痛得都快要瘋掉了,卻又不斷地被疼痛扯回理智。
在這煉獄之中,黑衣的青年卻不合時宜地笑了出來。明明是他親手造成了這樣的慘狀,卻沒有絲毫的動搖,仿佛打從內心感到愉快。
這個人一定就是所謂“惡魔”了。除了他,布瑞斯實在想不到有誰更適合這個稱呼。
那個人背對著不祥的緋紅色的月亮,笑盈盈地看著自己從頭到腳,一寸寸,一點點地消失在火焰中,直到不再在世上存在一絲痕跡。
他真的錯了。他的決定創造出了一個怪物——
這是布瑞斯的最後一個念頭。
作者有話要說:格雷:專業洗糖
裡夏爾:共享背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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