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見病床上那個側身對著他的青年後,裡夏爾停下了腳步。
他和艾涅斯特的距離隻有短短的幾米。
這並不是他距離那個人最近的一刻。
以往他們刀劍相接的時候,任何的一次都離得比如今要近。
但在當下,再向前走過去幾步的想法,卻比任何時候都令他感到躊躇。
“沒有什麼重要的事。我隻是想……表達一下對你的感謝。
黑夜中的那道光,和你有什麼關係吧?是你救了我們吧?
如果不是有你在的話,我都不敢想象這片街區,這座城市會變成什麼樣子。”
吐出這短短的幾句話的過程,比裡夏爾預想的還要艱難和苦澀。
推開這扇門前,他告訴自己要擺出普通人的樣子、尋常的態度,也設想了好幾種台詞。
但事實上,他的準備根本派不上什麼用場。
“聽說你受了重傷……不要緊嗎?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那個想要摧毀整個王都的術士,你知道他是什麼人嗎?”
最後說出的,是一些生硬到裡夏爾自己都聽不下去的話。
艾涅斯特現在受了傷。米斯特汀也不在身邊。
如果裡夏爾想動手的話,現在的這一點距離就和不存在一樣。
在這種形勢下,殺死他的成功率極高。
但是裡夏爾卻沒有那樣做。
不僅僅是因為這間醫院被警衛部隊包圍了的關係。他打從一開始就沒有生出這個念頭。
這是一間不大的病房,病床的旁邊放置剛撤下點滴的輸液架。艾涅斯特臉色蒼白地倚靠在床頭,微微轉動頭部,向他望了過來。
在與一個裡夏爾從未聽聞的敵人的戰鬥中,他被重創到離瀕死隻差一步的程度。
“如果你隻是為了打聽這些事的話,就儘快離開吧。
這不是現階段能對平民透露的內容。”
儘管負傷在身,但艾涅斯特的表情還是一如既往的冷淡,語氣也和平時沒有什麼不同。
“今天是不怎麼太平的一天,如果一直看不見你的話,漢斯會擔心的。”
他隨後說出的,是裡夏爾工作的地方的店主的名字。
“你還記得我嗎?”
“在坎特貝爾見過一次麵,你是那裡的員工,不是嗎?”
花店“坎特貝爾”的員工——裡夏爾。
從某種意義來說是虛假的,但某種意義來說又是他最真實的身份。
“是的。我也忘不掉那次見麵。不過在實際見到你之前,我就聽說過許多有關你的故事了。”
因為你是艾涅斯特啊。
在這一刹那,湧上裡夏爾心頭的,是百味雜陳的感情。
握緊的拳頭慢慢鬆了開來,僵硬的肩膀也不禁卸去了力量。
在各種信息的衝刷中,裡夏爾的心中滿是無措和迷茫。
如果把時間再倒退一段,到和格雷談話之前,甚至是昨天之前,他都還未想到過自己會如此的迷惘。
是因為產生了希冀,才會感到相對應的惶恐嗎?不再執著於唯一的目標,所以才能體會到到悲哀嗎?
裡夏爾已經沒有餘力探究正確的答案了。
“你聽說的,是什麼樣的故事?”
艾涅斯特突兀地問道。
“誒?”
他根本沒有想到對方會對這個話題表示出興趣。
“你上一次看到我的時候,流露的敵意太明顯了。
這和你聽到的故事有什麼關聯嗎?“
“……”
在病房的外麵,“維因”正靜靜地靠在牆上,留意著裡麵兩個人的一舉一動。
在察覺到裡夏爾到來的時候,格雷本已經做好了最壞的打算。
但是出現在“艾涅斯特”眼前的少年穿的是便裝,這說明他是以普通人的身份來拜訪自己的。
至少在這一次,他無意與自己搏殺。
與之前相比,裡夏爾的態度簡直堪稱友善,甚至還表達了對艾涅斯特的關心。他低垂著眉眼,看上去就是個與外表的年齡相稱的少年。
但他表現出來的平靜並不穩定,更像是在努力地在克製著情緒。
自從那次意外的相遇後,裡夏爾一直在刻意地回避著“艾涅斯特”,為什麼會在這個時間點來找自己?
難道是這次的事件刺激到他了?
格雷心道不妙。
在原本的軌跡中,艾涅斯特可是一舉摧毀了大半個王都。這次雖然不是他動的手,可是他卻牽扯在了裡麵。
這無疑是在裡夏爾好不容易恢複平緩的心境中投入石子,再次掀起波瀾。
也許他之前一度被維因動搖,所以這次想通過再見艾涅斯特的方式,來確認自己的決心。
如果是這樣的話,他再怎麼說意義也不大。
想到這裡,格雷的心態反而變得隨意了。或者換句話說,破罐子破摔了。
“……”
裡夏爾不知道該如何反應。
他沒想到自己當時的破綻,會在這個時候被對方直白地指出來。
艾涅斯特察覺到什麼了嗎?
雖然那天因為格雷的乾涉,他沒有再追問下去,但是艾涅斯特的視線確實在自己身上停留了一會。
裡夏爾的心先是一緊,但很快又放鬆了下來。
艾涅斯特說的確實是事實。關於這件事,他不需要多做辯解。
自己這次來,本來就是想把問題鋪開來談的,事到如今又在緊張什麼呢?
既然對方已經指出了裡夏爾的異常,那他也不需要再掩飾什麼。
裡夏爾思考了一會後,在不涉及到重生的秘密的情況下,最大限度地袒露了自己的想法。
“我確實對你有敵意。這是因為我認識一個人,他和你非常相似。”
“……”
“不,應該說是一模一樣。”
裡夏爾晃了晃頭,又修正了自己的說法。
“你們的眼神是一樣的。我在你們眼中看不到人性化的感情,隻有一片死寂。但在這層表象下,你發自內心地痛恨著什麼,甚至想要展開報複。
——我說錯了嗎?”
這還是他第一次在艾涅斯特麵前保持著如此的冷靜。
隻是,他也不知道這樣的狀況什麼時候會被打破。
“不,你很敏銳。”
艾涅斯特垂下了眼簾,又再度睜開。他沒有因為被指出本質而變色,眼睛裡一片坦然。
“那個人是你的仇人嗎?”
“可以這麼說。
………說實話,我不認為你會相信這個說法。怎麼聽都像是拙劣的借口。
但是我還是覺得有必要解釋清楚,而不是撒一些更合理的謊言。”
“那麼,為什麼你現在又要來找我?在那之後,你不是一直在刻意避開我嗎?”
裡夏爾的手顫了一下。
他本來以為對方不會關注自己這樣的小人物。但事實似乎並非如此。
“我也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我想了很久,糾結了很久,直到今天,才終於決定不再害怕了。”
裡夏爾所恐懼的並不是艾涅斯特本人,而是更抽象的一種可能性。
他害怕好不容易升起的一點希望,會轉化成更深的絕望。
到了那個時候,他恐怕會真的崩潰。
所以裡夏爾一方麵期盼著悲劇不再發生,一方麵又不可抑製地滋生出了陰暗的情緒。
他想扯碎艾涅斯特那副平靜的偽裝,揭露他殘酷的本性。證明自己看到的、聽到的,不過是一時的假象,恢複成那個沒有任何迷惘,心中隻有殺意的裡夏爾。
即便現在站在這裡,他也依然帶有這種近乎於自暴自棄的成分。
艾涅斯特隻是靜靜地等待著他的陳述。
“那個人,在我和他相遇之時就已經是一個瘋子了。他不知道出於什麼目的厭惡人類,渴望世界的毀滅,為此甚至不擇手段。”
“所以,你以此類推,認為我也會變成像他那樣的瘋子嗎?”
艾涅斯特的回應同樣直指核心。
伴隨著這句話,一種難以言喻的壓迫感籠罩在了裡夏爾的心頭。
這個問題不被允許回以虛假的答案。如果說謊的話,一定會被對方看穿。
事已至此,裡夏爾的內心反而變得釋然了。
他微微低下了頭,用不似少年人的老成的語調說道。
“沒錯。雖然我很想否定,但事實就是如此。
在我看來,你們的本質是一樣的。比如說——遊離於世界之外的孤獨、對存在意義的質疑和否定,以及想要毀滅什麼的衝動。”
但是,我不明白。”
裡夏爾深吸了一口氣。
“既然如此,你……為什麼,你會為了保護其他人,不惜傷到這種地步呢?”
這個質問是他的最後的掙紮。
是自永無寧日的絕望和悲哀中回歸的靈魂的慟哭。
既然對人命毫不在意,把他們的價值等同於草芥,為什麼事到如今又要擺出一副保護者的姿態?
“他人的安危,他人的絕望與悲痛,在你的眼中應該並不重要吧。
你對外界漠不關心,不願意走出自己心裡的圍城。可是從結果而言,你卻保護了那些素味平生的人們。為什麼?”
裡夏爾的問題越來越尖銳,情緒也越來越外露。
這些話都是一介花店員工不應該有的發言。如果讓他們以外的任意一個人聽到,都會勃然變色。
這已經不僅是不禮貌的問題,而是可以看做是對艾涅斯特的攻擊了。
然而如今的裡夏爾已經顧不上了那麼多了。
如果對方僅僅是救下格雷和澤洛斯的話,還處於他勉強可以理解的範圍內。
因為那兩個人算是他在意的熟人。
但是當迪斯卡蘭全域遭遇危機時,艾涅斯特依然奮戰到了最後一刻。
他想要的不可能是讚譽。那種空泛的東西根本填不滿他的心靈。
至於那些可能會消逝的生命,對他來說更應該是無關痛癢。
未知的狀況,無處尋找的答案,讓裡夏爾的精神極為疲憊。
他不知道對與錯的界限,不知道自己應該做什麼。
上次和格雷談過後,裡夏爾陷入了長久的動搖和自我懷疑中。他不得不承認,格雷說的是有道理的。
現在的艾涅斯特還不是未來的那個惡魔,他們之間並不能畫上等號。
但是裡夏爾還是無法簡單地放下仇恨。
因為——這樣做難道不是背叛嗎?
每次想要踏出新的一步的時候,這個詞都不可阻遏地深深刺進了心中。
如果他選擇原諒的話,自己那些同伴的死到底算什麼呢?
在背負了那麼多條沉甸甸的人命後,他還要和仇人握手言歡嗎?
僅僅是因為悲劇還沒有發生,他就要忘記犧牲?
真的嗎?
難道血的教訓還不夠多嗎?
誰能保證不會在稍微錯開視線的工夫,艾涅斯特就會再度成為記憶中的惡魔?
過去的噩夢一直如影隨形地籠罩著裡夏爾。在悲歎中惶惶度日的民眾。倒在荒野中的屍體。被親近的同伴的鮮血染紅的自己的雙手。
那是一場無止境的悲劇。沒有人會認可那樣的未來。
可能就連世界本身都看不下去了,才會給他重新來過的機會。
這一次,一定要導向正確的結局。
不管付出什麼代價,都要創造出能讓大家歡笑的,安心生活的未來。
而這個未來,和艾涅斯特的存在是不相容的。
所以,裡夏爾根本沒有想到自己的信念會麵臨這種形式的否定。
在被漆黑的天幕所籠罩的王都中。
那個隻知道殺戮的,對遍地的哀鳴連一瞥都不屑投去的青年……竟然會帶來那樣美麗的,難以用語言形容的奇跡,是他做夢都沒有想到的。
在裡夏爾的記憶中,引發類似的災難,在另一條時間線上導致大量人員死亡的罪魁禍首,不是彆人,正是艾涅斯特。
他不可能忘記的。
不論是血淋淋的傷亡數字、觸目驚心的廢墟,還是絕望的叫喊和哭聲,都不可能從腦海裡淡去。
但是那些曾經的裡夏爾再也看不到的麵孔,這一次卻浮現著希望之色。
“我們得救了嗎?王都沒事了嗎?”
“喂,你們看到那道光了嗎?”
“是誰救了我們?”
“有人說是艾涅斯特將軍——”
最先意識到出手之人的身份的,是混雜在人群之中的術士。越是具備相關的知識,就越是清楚破解戰略級魔法的難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