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當下的王都,有能力、有立場做到這一點的,唯有艾涅斯特。
這個消息傳開後,人們的神情頓時改變了。
雖然他們的臉上還殘留著不安和茫然,也在為損失和未知的狀況而擔憂,但是心底的支柱依然存在。
雖然正式的官方通告還沒有出來,但是“艾涅斯特”這個名字就像是一隻看不見的手一樣,擁有撫平人心的力量。
裡夏爾並沒有應對超廣域魔法的能力。或者說,他沒有從廣域魔法救下其他人的能力。
現行的魔法體係裡並沒有破解這一魔法的方法。即使他有心研究,也沒有相關的知識儲備和對變量的控製能力。
那是他從未接觸的領域。
然而,艾涅斯特卻真的遏製住了那個超廣域的魔法?
那究竟是怎麼做到的?
那個對人命漠不關心的艾涅斯特,在如此繁忙的時期,竟然從零開始,創造了一種嶄新的魔法?
然後在千鈞一發之際,成功地運用了出來?
結合裡夏爾事後了解到的信息,這還是在他身受重傷的情況下,分毫不差地完成的。
沒有位於術士頂點的實力和強烈的執念的話,是不可能完成的。
“可是,他為什麼要這麼做?”
在離事發地最近的醫院裡,裡夏爾喃喃地念道。
一位和裡夏爾一同幫忙運送傷者的男性聞言,不禁露出了不明所以的表情。
“我是說……艾涅斯特。
我以為在他看來,我們的性命並沒有多大的價值。”
裡夏爾的聲音中帶著一絲自嘲。
“你為什麼會這麼想?艾涅斯特將軍肯定是重視我們的。”
“這個問題應該是由我來問吧?你為什麼能這麼肯定呢?你從來都沒有見過他,他也沒有在人前露過幾次麵。”
“……你說的倒也沒錯。這麼想來,我對艾涅斯特將軍也並不怎麼了解。
但是他救了這個國家,如今又救了我們是不可否認的事實。
最起碼,我是這麼相信的。”
性情寬厚的男人沒有斥責他的意思,但他的視線卻筆直地貫穿了裡夏爾。
裡夏爾不禁咬緊了下嘴唇。
就在剛剛,他在這裡遇到了一個意想不到的人——澤洛斯。他正在看護因不明原因陷入昏迷的梅特裡希。
兩個人都滿身是血。
但澤洛斯說,那是艾涅斯特留下的血跡。
到了這個時候,裡夏爾才在驚懼中知道,格雷和澤洛斯一度是這次事件的犯人的襲擊目標。
他發過誓會不惜代價保護他們。
但差一點,他就在一無所知的情況下,永遠地失去了他們。
挽回這一點的,卻是裡夏爾一直以來想要殺死的對象。
他隻想著救梅特裡希,但他自己的傷重到連醫生都變了臉色。
巧合的是,據澤洛斯所說,這裡的一個醫生也曾經和艾涅斯特有一麵之緣。他曾經在通緝犯的手下救下了醫生和她的弟弟。
時至今日,她仍然深深地感激著艾涅斯特。
接二連三的消息,不斷衝擊著裡夏爾原先所固有的觀念。
艾涅斯特究竟是怎麼想的?
他做這些事的動力是什麼?
裡夏爾突然很渴望見那個人一麵。
在逃避了這麼久之後,在踏出新的一步之前,他想知道這背後的緣由。
……
在不知道經過了多長時間後,裡夏爾的質問依然沒有得到回答。
他的心慢慢沉下去。
是他想當然了。
艾涅斯特不會對一個沒見過幾次麵的人談到核心的內容,更不用說他還問得如此尖銳了。
沉默或是被激怒,才是最正常的反應。
不正常的,是幻想著從敵人口中得到答案的他自己。
因為衝動而來到這裡,又因為衝動而質問艾涅斯特,莫名地期待問題的答案,又自顧自地消沉,隻能用一時腦熱來形容——
“你錯了。那對我來說很重要。”
“誒?”
裡夏爾愕然地看向了艾涅斯特。在雙方都心平氣和的情況下,這樣的對視還是第一次。
目光對上的那一刻——
——他感到自己的某種堅持似乎破碎了。
映入眼簾的,是一個裡夏爾從未見過的青年。
沒有壓抑到極致的瘋狂,也沒有對世界的深沉的惡意,眼中蘊含著的是像湖麵一般平靜的光。
他的相貌確實是自己所熟悉的那個人,但是神情卻又無比的陌生。
“……為什麼?”
“談一件稍微離題一點的事吧。
我前段時間,曾經到某個地方出行過。那個時候留下最深的印象的,是一處開滿花的山坡。”
青年的視線穿過裡夏爾,一直看到了所不知道的遠方。
“我不是沒有見過客觀來看比較美麗的事物。但是在那之前,我從來沒有那麼想過它們與我會有什麼聯係。
有人對我說,那片花海因為我而存在的。因為我的努力,當年的戰火沒有燃燒到那裡,所以它們得以保留了下來。
所以,那些花就是證明我存在過的痕跡。
一旦認同這個說法後,我就不想再輕易地放手了。下一年,再往後一年……即使我不在了。也希望它們能一直綻放下去。
這不是難以理解的事吧?
不光是那片花海。如果我的所作所為,確實改變了什麼,拯救了什麼的話,對我而言就有著非同尋常的意義。
光是能意識到這點,我就也得到拯救了。”
“就是這樣……就僅僅是這樣?”
裡夏爾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他已經不記清自己上次像這樣大腦空白是因為什麼樣的狀況了。
從喉嚨裡無意識發出的聲音,象征著他最真實的想法。
他沒有再接上其他的話。
他不明白自己到底想說什麼,應該說些什麼。
或者說,他已經徹底搞不明白所有的情況了。
那個青年的心底確實蓄積著足以波及全世界的憎恨,想把能觸及的一切全部拖入深淵。
他已經瘋狂到無藥可救的程度了。
但是在他說出這段話的時候,裡夏爾卻感受不到一點負麵的情緒。
現在兩人的距離是如此接近。近到眼睛隻有對方的存在,近到仿佛能看穿靈魂的本質。
這其中不存在一點虛假的成分,也不會有會錯意的餘地。
艾涅斯特是真的這麼認為的。
即使他不在了,也希望他所珍惜的事物能一直存續下去。
裡夏爾從未見過如此強欲而又無私的願望。
他從未見過如此矛盾的人。
他打從心底認為,想要斬斷艾涅斯特那扭曲的念頭的話,就隻有從物理層麵殺死他這一個辦法。
但真正出現在他眼前的,卻是一個無欲到不可思議的青年。
他最初珍視的事物,僅僅是一些微不足道的花。
正是因為微不足道,才讓人感到一種難言的痛切。
就像是在黑暗中沉淪已久後,隱約映入視線的光亮。
不是足以驅散黑暗的強光,而是照進深淵之中,給人帶來安寧的微光。
有什麼在發出裂開的聲音。
裡夏爾對青年根深蒂固的認知崩裂開來,隨後又不斷地風化粉碎。
他曾經將艾涅斯特稱之為無血無淚的惡魔。
但是他錯了。
大錯特錯。
對離瀕死僅差一步的重傷無動於衷,創造了奇跡也無意宣揚自己的功績。
對絕大多數人都向往的榮譽和地位漠不關心,卻會被大多數人都不甚在意的事物所打動。
看到那個人的樣子,又有誰能作出那樣的斷言呢?
所以,裡夏爾在這一刻察覺了一件事。
後知後覺地,突兀地察覺到。
艾涅斯特並不是一開始就是瘋子。
他到底經曆了什麼樣的事件,才會變成那個冷酷的徹底的殺戮者?
能讓他主動毀掉自己珍惜的事物,到底是絕望到了什麼地步?
那一定是很重要的,絕不容忽視的事。
可是在今天之前,裡夏很少想到去調查清背後的起源。因為他不覺得自己有拯救艾涅斯特的必要。
他的死,才是對自己,對世界,對未來而言都至關重要的一步。
正是因為對一切的緣由一無所知,他才能毫不猶豫地殺死艾涅斯特。沒有任何不安或迷茫,專注地投入於這項使命之中。
傳說故事往往都是以勇者打敗萬惡的根源,化解危機的結局而告終的。
因為這就是最好的結局了。這樣一來,所有人都會感到幸福。
如果他也像故事中的那樣,在毫不知情的情況下殺了艾涅斯特,或是和他同歸於儘的話,一定也會覺得幸福吧。
至少,會比他現在的心情輕鬆數十倍。
那個人擁有掠奪他人性命的力量,卻願意站在與自己毫無關係的人的立場上流血戰鬥。
他沒有正常的精神狀態,卻願意以正確的理念來要求自己。
他離普通人的幸福相距甚遠,卻願意去維護他人的幸福。
不管從哪個方麵看,艾涅斯特都矛盾到了常人難以理解的程度。
但正因為很難理解,才會讓人感到震撼與敬服。
因為他的存在,不就是萬人所敬仰的,擁有強大而堅韌的精神的英雄的象征嗎——
在格雷說完最後一句話後,病房裡再度陷入了沉寂。
為了避免對視產生的尷尬,他乾脆望向了窗外。
裡夏爾大概並不相信自己說的話。
但是能說的都說了,他也沒有更好的辦法。而且這樣的結果,他從一開始已經預料到了。
這樣的想法一直維持到他重新轉過頭的那一刹那。
格雷的眼睛微微地睜大了。
……嗒。
滴——嗒。
他似乎聽見了某種極為微小的聲音。像是水滴落了下來,與地麵碰撞時發出的聲音。
但實際上,並沒有聲波的振動傳入格雷的耳中。
他所感受到的,是一種視覺感知到畫麵後,大腦所補充的相對應的幻聽。
裡夏爾既沒有發出嗚咽,呼吸頻率也沒有紊亂,僅僅是安靜地、一言不發地注視著“艾涅斯特”,像一座靜止不動的雕像。
但不知何時起,他的臉上已經滿是淚水。
裡夏爾並沒有意識到自己正在流淚。
根深蒂固的印象,足以改變自身性格的憎恨,本能一般的殺意,都在今天這一刻被破壞得徹徹底底。
“我沒有讓你原諒他的意思。但是,關於艾涅斯特究竟是一個怎樣的人——
我希望你不要過早地下結論。”
這是“格雷”曾對他說過的話。
裡夏爾不知道他和艾涅斯特之間發生過什麼。
但格雷毫無疑問,是理解艾涅斯特的。在察覺到他異常性的同時,依然選擇相信他。
裡夏爾當時一度以為,格雷可能是被對英雄的憧憬遮蔽了雙眼。
但真正看不清的人,其實是他自己。
他對ND1028年所發生的事情一無所知。對真實的艾涅斯特一無所知。
他隻是擺出了一副非常了解那個人的樣子,向著先前認定的方向頭也不回地行走下去而已。
他認為自己早已經不是一個孩子了。
在先後經曆了好友與養父的死,王都慘烈的事變,同伴的犧牲,籠罩全世界的危機之後,任誰都沒有了繼續當孩子的資格。
但是現在看來,這種盲目又傲慢的樣子,又無疑像是一個還沒有真正長大,卻自以為成熟了的孩子。
“我明白了。非常感謝你願意解答我的困惑。
英雄……艾涅斯特。”
這是裡夏爾對一個英雄跨越苦難,卻仍願意為國家、為國民而付出的敬意。
同時,這也是他明明意識到這一種可能性,卻對此視而不見,沉湎於仇恨之中的懺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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