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特裡希從超乎想象的噩夢中掙脫了出來。
冷汗打濕了他的頭發,衣服也不快地黏在皮膚上,但他並沒有在意這些事的餘暇。
他的大腦尚在混亂之中,心臟也還殘留著劇烈跳動後的驚悸。
因為他終於想起來了。
之前他對未來的了解來自於一些零碎的信息,這一次卻獲得了完整的情感和記憶。
雖然在某個時間點後,記憶再次陷入了中斷,但是梅特裡希為了成為騎士而奮鬥的那五年,以及從十七歲到十八歲那一年發生的所有事件,已經足夠他覺得一切都恍如隔世了。
梅特裡希緩慢地抬起頭,掃視著周圍。
這是一間四麵都是雪白的病房,而他正撐著身體,坐在最裡麵的病床上。
一個棕發的少年趴在床沿,將臉枕在臂彎裡,看上去似乎睡著了。他大概許久都沒有怎麼休息,臉上還帶著些許疲憊之色。
看到他的那一瞬間,梅特裡希的心臟又開始抽痛起來。
這是他最不可能忘記的人,也是他最應該救下卻沒能辦到的人。
在無人知曉的情況下被折磨了五年,不再看得出曾經的一點影子,以怪物的形貌淒慘死去的少年。
“澤洛斯……”
不知過了多久後,梅特裡希輕輕地念出了這個名字。
現在已經是白天,光線透過窗戶投在那個少年的臉上。他的樣貌和記憶中的對比起來既無比熟悉,又顯得有幾分陌生。
梅特裡希在未來死去的好友,如今正活生生地出現在他的麵前。
這是現實,還是在做夢?
他會不會是沉浸在一場隨時會醒來的幻想裡?
兩個人近在咫尺,確認對方的存在簡單至極,但梅特裡希卻被一股恐懼感所籠罩。
在碰到澤洛斯的瞬間,他會不會從自己的眼前消失了?
他會不會碰到了一具冰冷的身體?會不會到時候感受不到呼吸時的起伏?
這些離奇的想法像蔓草一樣,瘋狂地在梅特裡希心底生長。
他還是不要那麼做為好。否則,自己說不定會瘋掉。
不,也許他現在就已經處於精神失常的狀態了?
時間在一分一秒地流逝,梅特裡希卻像是被不知名的力量固定住了一樣,一直在僵硬地盯著好友的側臉。
隻有兩個人的空間裡寂靜無聲,唯有沉重的心跳在耳畔回響。
這樣的狀況,一直持續到另一個少年的眼睛微微睜開的那一刻。
“梅特裡希……梅特裡希!”
他起初還帶著朦朧的睡意,但眼睛一下子睜大了,臉上立刻染上了喜色。
那是一種能感染彆人的簡單明快的情緒。
“你終於醒了!感覺怎麼樣?有哪裡不舒服嗎?”
不等梅特裡希反應過來,對方就抓著他問了一連串問題。
梅特裡希感覺自己就像是場上旁觀的第三人一樣,思維仿佛被抽離了出來,隻能機械地點頭搖頭。
“你真的把我嚇一大跳!要不是聽醫生說你應該沒什麼事,我都要擔心死了。”
梅特裡希又模糊了應了幾句話,但依然不記得自己具體說了什麼。
“你還記得嗎?是泰恩斯把你帶到這裡來的。
泰恩斯……不,應該叫他艾涅斯特了?他的情況也穩定了下來,格雷讓我來陪你。”
“……是這樣嗎?”
梅特裡希抬起手,上麵赫然是一些已經乾涸的血跡。
看著那鮮紅的顏色,他之前的記憶終於有了回籠的跡象。
對了,格雷被一個神秘的術士襲擊,他一直在找他,最後在公園附近看見了格雷和澤洛斯,之後和出現在那裡的“泰恩斯”——艾涅斯特說了幾句話後,他的意識就中斷了。
是艾涅斯特把自己帶到了醫院嗎?在他受了那樣的重傷的情況下?
“你是不是想起了什麼?又恢複了未來的記憶嗎?”
“誒?”
澤洛斯像是有讀心能力一樣,輕易地看穿了梅特裡希想要隱藏的心思。
“你的情況和之前遇到裡夏爾時一樣,所以我就想到了這個可能性。
怎麼樣?我是不是猜中了?未來又發生了什麼大事嗎?”
梅特裡希的手指顫動了一下。這個問題偏偏觸及了他最不願意提到的地方。
“你之前說的,世界上發生的危機解決了嗎?”
“……解決了。”
“太好了!那你呢?你有沒有成為很厲害的劍士?”
澤洛斯不知道他的退縮,猶自帶著幾分期待推測道。
“對了!艾涅斯……啊啊,這個名字就是叫不習慣啊!
梅特裡希,你能相信嗎?一直隻在存在在傳說中的英雄,竟然在我們的身邊!不對不對,這不是重點……他的病治好了嗎?”
梅特裡希不知道要怎麼回答。
他要怎麼和澤洛斯說,他經曆的未來和現在並不一樣?
在那個未來中,他們兩個人與艾涅斯特從沒有過交集,也不可能產生交集。
這是理所當然的。他們生活的國家不同,背景不同,身份更是天差地彆。
等梅特裡希成為騎士的時候,那個人早已經用鮮血給自己的人生畫上了句號。
不僅如此,梅特裡希甚至沒有遇到過格雷和裡夏爾。
不過,關於與後者的關係,他還保留著疑問。
根據之前看到的畫麵,長大成人的梅特裡希應該至少見過一次裡夏爾。可是他目前恢複的記憶中,卻並沒有與此相關的事件。
梅特裡希意識到,他的記憶似乎一定要受到某種刺激,才會有恢複的跡象。
他現在不知道下一個關鍵的觸發點是什麼,也無心去探究。
因為在梅特裡希經曆的那個未來裡——沒有澤洛斯。
“澤洛斯,我……”
他要從哪說,怎麼說呢?
梅特裡希控製了一下情緒,想要確保自己的表情不會出現異樣。
但是澤洛斯盯著梅特裡希,卻有些緩慢地眨了一下眼睛。
有哪裡不太對勁。
梅特裡希語調中的感情太乏善可陳了,幾乎聽不出感情的色彩。
雖然梅特裡希平時的情緒不像他一樣外露,但這樣的漠然也太不對勁了。
他開始以為是對方昏迷久了,精神有些不振,但是實際情況並非如此。
相比梅特裡希之前恢複記憶那種急切的樣子,這次簡直像是變了一個人。
難道他擁有了未來的記憶後,變得成熟了嗎?
但澤洛斯還是覺得,對方的表現不能用“成熟”或是“穩重”這些詞來解釋。
他從梅特裡希的身上,感受到了一股陌生感。
這個人……是誰?
澤洛斯因為這個念頭而悚然一驚。
他知道自己不該產生這種想法,可是它卻不可遏製地出現在腦海裡。
一絲寒意從他的心底攀援而上。
澤洛斯尚在貧民窟裡生活的時候,有時會看到一種對未來無望的麻木的眼神。
但是梅特裡希的眼神比他們的更加灰暗,更加的死氣沉沉。
他毫無起伏的聲音在空曠的病房裡響起。
“你死了。”
這句話像是秘密保守者的告發,又像是落下的審判的小錘。
“是我殺的。”
其實這麼早的坦白,並不在梅特裡希的預想之中。
如果澤洛斯遲半天出現的話,甚至再晚上那麼一個小時的話,他都不會把真相說出口。
十八歲的梅特裡希已經有足夠的掩飾能力,把秘密埋藏在心底。
也許在將來會有暴露的一天,也許會就這麼一直在心中默默地腐爛。
然而在他情緒最不安定的時候,澤洛斯問出了關鍵性的問題。
澤洛斯愣愣地看著梅特裡希,說不出一句話。
他死了?
對一個才十四歲,還對未來充滿憧憬的少年來說,這個判詞足以讓他暫時性失語。
不論是那句話的內容,還是梅特裡希說話時的表情,都讓他感受到了難言的衝擊。
這段空白的時間,對梅特裡希而言有如地獄的煎熬。
“梅特裡希,這是怎麼回事,我死了?將來到底發生了什麼?”
澤洛斯過了許久,才回過神來。
麵對澤洛斯的質問,少年的表情第一次出現了扭曲的跡象。他的嘴唇翕動了幾下,卻沒能發出有意義的聲音。
“梅特裡希?”
“……你還記得我們和格雷的相遇嗎?”
“怎麼可能忘記,那不是一年前才發生的事嗎?”
澤洛斯立刻回應道。
“但在我的記憶裡,格雷並沒有出現。”
“你這是……什麼意思?”
“就是字麵上的意思。
不知道為什麼,我經曆的未來和現在的並不一致,我們被黑衣人圍追堵截的那一天,沒有任何人出現。你自投羅網後,理所當然地被帶走了。
在那之後,我再也沒見到你。”
在那個未來裡,梅特裡希隻能眼睜睜地看著好友一去不複返。
澤洛斯從身邊離開的那一刻,他伸出手時似乎還能碰到對方,但最終隻有衣擺從他的指尖劃過。
直到最後的最後,一切都無法挽回的時候,他都在詛咒著自己的愚蠢。
秘密的箱子一旦被打開,剩下的就已經不是梅特裡希能控製的了。
他告發了自己全部的罪過。
“——全都是我害的,全都是我的愚蠢造成的。如果我那時不弄出聲音來,如果那時能更早一點發現你的話,一切就都會不一樣了!
我在找你的過程中,努力地模仿著你,於是不知情的人開始稱讚我,說我有感染彆人的力量。
我像你一樣拿出勇氣麵對危機,於是有人說我是英雄。
但那本應該是稱讚你的!那是你應該有的榮譽和地位!而不是在那裡作為怪物淒慘地死去,還是死在一個被認為是朋友的人的手裡!”
“梅特裡希,你……”
澤洛斯呆呆地說道。
這大概是最顛覆他常識的一天。
他沒有懷疑梅特裡希話語中的真實性。
梅特裡希知曉未來的最有力的證據,就是他知道和他僅有一麵之緣的裡夏爾的全名。
而且他的麵容依然帶著稚氣,聲音卻十分低沉,有著與年齡不符的壓抑,就像是少年的身體裡被套進了一個成年人的靈魂。
在這個靈魂裡,透著讓人喘不過氣的絕望。
這就是另一個可能性的未來嗎?
現在回想起來,那確實是極有可能的發展。
那一天,澤洛斯主動站出來後,他確實感到了絕望。因為追兵們明顯有著不把人命放在眼裡的眼神。
他落在那樣的人的手中,不管有什麼樣的結局都不奇怪。
“儘管恨我吧,罵我吧!我放任你在那裡被活生生地折磨了六年!
明明你就在原來的地方,在那麼近的位置,我卻一無所覺。自認為是你的朋友,卻連你都沒有認出來,還有比這更可笑的事嗎!?”
梅特裡希把自己的傷疤剖開,一道不剩地展示在澤洛斯的麵前。他的手指蜷縮在掌心,甚至有血珠從指縫裡滲出來。
“為什麼不說話啊,澤洛斯……你就沒有對我想說的嗎!”
最初他還能強自鎮定,可麵對默不作聲的好友,梅特裡希一直按捺的情緒終於爆發了。
“沒有啊。”
但是回答他的語調,卻是遠比想象中平坦。
“……什麼?”
“因為你說的我全都莫名其妙!我根本什麼都不知道啊!”
澤洛斯說完這句話,猛的提高了音量。
“你叫我恨你,可是不管是遭受的折磨,還是變成的怪物的樣子,我都一無所知,也想象不出來!因為我從來都沒有經曆過!
沒經曆過的事,你要我怎麼怪你?!”
梅特裡希不禁下意識地屏住呼吸。
“看清楚,梅特裡希。
在你眼前的我是死人還是活人?”
澤洛斯不顧梅特裡希的躊躇,用力地按在他肩膀上。
他的體溫隔著衣服傳遞給了梅特裡希。這種感受,和後者記憶中最後冰冷的溫度截然不同。
“我還活著,對吧!現在一切都還沒有發生,也不會發生!
“……不會發生?”
“是啊!你不是說了嗎,你的記憶裡沒有格雷!這說明現實是不一樣的!
從格雷救下我們的那一刻開始,未來就被改變了!”
“但是我……”
梅特裡希的罪惡感並沒有因為這些話而減輕。
即使時間倒流,他親手殺死過對方的事實也不會因此改變。
“你沒有做錯什麼。”
“怎麼可能。”
梅特裡希咬緊了牙齒。
“是你拯救了未來的我。你讓他從無止境的痛苦中解脫出來,還讓他在最後知道了自己的努力沒有白費,得到了滿足。”
“你要有怎麼樣的思考回路才會這麼想?”
“難道不是嗎?
選擇去舊城區的人是我自己,選擇站出來的人也是我自己。如果恨的話,也是應該恨我本人和那些沒有人性的人。你不需要把這一切攬在自己身上。”
“你不要再說了!”
梅特裡希劇烈地搖晃著頭。
——澤洛斯,我即使再模仿你,也沒辦法成為你。
我沒辦法像你一樣堅強。
你聽到那樣的消息後,居然還有關注我的餘暇。
可是我卻一度崩潰,甚至想要一了百了,連你最後的願望都想拋之腦後。
解脫?拯救?這樣的詞根本不配用在我的身上。
“你沒有錯。”
可是澤洛斯卻不給他逃避的機會。
“該震驚的人應該是我吧。六年?你找我找了六年?我們總共才認識了幾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