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這種猜測與事實有部分出入,但安達裡斯有著一同在實驗室裡成長的背景,也是目前唯一能接觸到的、同時了解兩個馬甲過去的人。
他的發言,說不定代表了其他知道過去那段經曆的人的看法。
格雷慢慢地把頭歪了一點角度。
“在那件事上,他應該是恨我的。”
卡諾恩望向前方,看到維因像陳述著一個最簡單不過的道理一樣,帶著一點發怔和出神,低聲說道。
“我殺了博士,毀了實驗室,留了一堆爛攤子給剩下的人。
我不知道他們接下來會麵臨怎樣的處境,但是大致可以推測出來。就這一點來說,他們沒有理由不恨我吧?”
在說這段話的時候,維因的眼睛裡閃動著一種卡諾恩難以讀懂的感情。
“不是這樣的,維因。那不是你的錯。”
卡諾恩立刻反駁道。
他的發言,並不是站在朋友的角度為維因開脫。
那本來就是一場不應該進行的實驗。作出選擇的是布瑞斯王,具體執行的則是學院。
打從一開始,所有惡果和隱患都就已經被種下了。
精神錯亂的維因不過是眾多的受害者中的一員。非要追究的話,那場變故是所有相關人員的責任。
聽到這樣的話,對麵的青年的神色卻不見幾分動容和波瀾。
格雷——或者說,他所扮演的“維因”,其實並沒有感到多少失落。
他反而覺得有些釋然。
雖說隻是普通尋常的關係,但是艾涅斯特畢竟在危機中救下過自己,他也不可能真的一點觸動都沒有。
但是經曆了這次襲擊後,維因不得不考慮在未來被掀馬甲的可能性。
到那個時候,恐怕就是他徹底和艾涅斯特決裂的一刻。
而決裂的前提,是兩人之間至少曾經存在過友誼。
如果艾涅斯特一開始就對維因就隻有惡感的話,他也能拋開無謂的糾結或是感傷了。
所以格雷以一種在卡諾恩看來略顯平淡的語氣說道。
“沒關係。那就恨我好了。這樣一來,我也能安心了。”
格雷說的真的就隻是字麵上的意思。
但是他算漏了一點。
那就是卡諾恩解讀的維因對艾涅斯特的感情,和他的想象有所偏差。
所以,他也沒有留意到卡諾恩先是愕然,然後慢慢變得複雜的神情。
對這樣的話,該如何回答?該如何反應?
卡諾恩找不到答案。
他不希望艾涅斯特會因此仇恨維因。
可是,維因的想法卻似乎與他完全相反。
假若艾涅斯特不恨他的話,雖然希望渺茫,但說不定以後兩個人還有真正和解的可能性。
但這也許又意味著艾涅斯特對維因做下的事,毀了實驗室的那場大火,甚至是維因本人都不甚在意。
而這種徹頭徹尾的漠視,正是一直都在追逐他的背影的維因最無法忍受的。
微風依舊拂動著維因的發梢,讓他的輪廓添上了幾分柔和的色彩。
他眼神中蘊藏的攻擊性此刻也完全消散了,餘下的隻有平靜和坦然。
卡諾恩能看出,對方所說的話是出自真心的。
但是,正因為是真話,它的內容才像浸染開來的墨液一樣,在他的心裡蔓延開了苦澀的滋味。
——“我並沒有把他當成朋友。這一點,相信他也是一樣。”
為什麼維因能夠如此斷言?
艾涅斯特一向不喜歡在人前露麵。他如此頻繁地來坎特貝爾的原因,可能並沒有維因想象的那樣簡單。
但是卡諾恩又說不出這樣的話來。
他並不了解艾涅斯特。他知道的一切都是通過資料和傳聞,不曾和本人有過一次真正的交流。
因此,不管卡諾恩再怎麼代替艾涅斯特解釋,維因也不會相信他。
就像他一點都不相信維因說的話一樣。
如果真的像他所說的那樣的話,他就不會寧願冒著生命危險,把自己置身於敵人的攻擊中,也不願意暴露真實的身份。
他改變了。
這大半年的時間裡,維因的某種堅持在無形之中改變了。
自重逢後,維因的行為一直大膽至極,稱得上是隨心所欲,卻唯獨在自己遇襲的時候,克製到不可思議的程度。
他不想打破現有的和平的時光。
他不再是之前那個一切都無所謂的維因了。
但是與此同時,他又不覺得艾涅斯特會重視自己。或者說,他不相信艾涅斯特會真的把一個平凡的店員當成朋友。
來坎特貝爾是因為有其他引起他興趣的人。救他是出於義務感。
他給艾涅斯特的態度都找到了相應的原因,卻唯獨把自己排除在外。
是什麼造就了維因這樣的想法?
是橫在兩人之間的長達十年的隔閡?是少年時期受到過的漠視?
又或者,隻是單純的不想麵對產生希望之後的更深的失望?
哪種答案才是正確的,卡諾恩並不清楚。
但就結果而言,維因的觀點是無法動搖的。他認為“格雷”沒有任何值得艾涅斯特另眼相看的地方。
但是他又不可能表露真正的身份。
他犯下的不被這個社會所包容的事實在太多了,多到即使是艾涅斯特也無法置之不理的程度。
在虛假的基礎上建立的關係,就像初春的薄冰一樣,隻要暴露在陽光之下,頃刻間就會消融乾淨。
就算不出差錯,把真相一直隱瞞下去,艾涅斯特的生命也在不遠的未來就會走到儘頭。
對他來說,那個在最後的時光裡偶遇的在花店工作的青年,也許隻是一個一晃而過的過客。
艾涅斯特也許會為單方麵的離彆感到遺憾,也許會因為這段記憶感到一絲安慰,但永遠都不會知道,有人曾如此不顧一切地追逐著他的存在。
他不會知道那個人為了他做了什麼,自己之於對他而言有著怎樣的重要性。那個人為了他放棄了什麼,做出了什麼樣的改變。
他讓維因看到了光,卻沒有給他留住光的機會。
從這個角度看,仿佛艾涅斯特和維因的人生注定了是鄰近卻又無法真正相交的兩條線。
所以,卡諾恩明白了他的話的含義。
維因已經不再奢求作為“格雷”所獲得的友誼了。
相較於那一點模糊的善意,還是明確的恨更令他感到心安。
因為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這種感情同樣是一種執著,是對維因的肯定和回應。
他並不介意艾涅斯特恨他。即使這個可能性的背後藏著怎樣的凶險也沒關係。
這才是值得維因追逐的艾涅斯特,這才是令艾涅斯特願意投來一瞥的維因。
……
深夜時分。王都迪斯卡蘭軍部。軍官宿舍。
風從大開著的窗口處灌入,將一旁的簾子吹得嘩啦作響。
此時此刻,房間裡隻剩下了奧爾菲一個人。
先前還在和他對峙的不速之客已經不見了蹤影,就像是消失在了夜風中一樣。
然而他臨走前遺留的話語,卻一點也沒有隨風消散。
這一刻,奧爾菲已經分不清平複自己激昂的情緒的,究竟是撲麵而來的冷風,還是更令人如墜冰窟的某種猜測了。
殘存的理性在提醒他,得趕快呼叫衛兵來,不能被那個人逃了。那是他一直都想要抓到的重要的犯人,自己還有很多事想要問清楚、弄清楚。
但是被告知的衝擊性的事實,卻在奧爾菲尚未完全冷卻的腦海裡喧囂著,讓他的眼前一片漆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