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印斯茅斯的第一晚,總的來說是個平安夜。
瑞雅和佐伊還有斯蒂芬處理了地板上的兩個深潛者屍體,因為她身上還是有些沒力氣,其餘兩人將它們拖到羅瑟琳家不常用的地下室藏起來,留在上麵的她找到了廚房的食鹽,加入冷水中擦拭著地上的血跡。
至於在打鬥中毀掉的沙發和其他物體就沒有辦法了,三個人麵麵相覷了一會兒,最後由唯一且有錢的男性出麵頂了這個黑鍋。理由是什麼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付了十倍的價錢。
最難辦的反而是箱子裡的黃金,每當目光移到它們上麵的時候,瑞雅都覺得自己的腦乾被丟到了抽水馬桶中吸走,呼吸也變得又輕又緩,像是怕驚擾了眼前的美夢。
瘋狂地不願意將它們送走藏起來,她伸出雙手,擁抱了一下黑沉沉的檀木箱,內心忽然湧上一股強烈的預感:
它們應該是她的,從頭到尾就一直屬於她。
“深潛者會與陸地上的人做交易,用豐富的漁業資源和海底的黃金換取年輕的人類女性。”佐伊說,“她們大約是用我們還有莉莎換來的。”
“我可真值錢……”做夢似的,瑞雅喃喃了一句,不爭氣的淚水差點就從嘴角流了下來,然後才神色一正,站直腰背道:“太過分了!一個人的價值是無限的,是不能用金錢來衡量的。”
佐伊用懷疑的目光看著她,倒是斯蒂芬笑了笑,靠近她後小聲地提議,說等事情結束後他們可以悄悄拿走一些。
“真、真的可以嗎?”瑞雅的理智仍然在抗爭,扭扭捏捏地問:“這樣做好像不太對。”
“有什麼不對的,”即使變成人類也不會有道德感的某人說,“它們本就是無主的財富。”
女孩思考,但不如說是大腦放空了片刻,流著口水接受了這個罪惡的建議。
她已經想好了,那億點點黃金拿到後就趕緊去波士頓舊金山或者紐約脫手,再在距離馬薩諸塞州最遠的地方買棟豪宅,辦個假身份,養幾個小白臉,然後看心情和其中一個清純少男發展一段你情我願的纏綿愛情。
露出了幸福的笑容,她看了“好心”為自己出主意的斯蒂芬一眼,兩個各懷鬼胎的家夥相視一笑,都不知道彼此的心裡打的是什麼主意。
從床上失蹤的羅瑟琳母女直到清晨才歸來,雖然對“素來有夢遊症但一直不明顯卻沒想到今天夢遊下樓弄壞了家具”的說辭抱有懷疑,可最終還是勉強接受了。
按照原計劃,女孩們今天的行程是趁著海釣旺季的末尾租船出海。看著斯蒂芬和船隻的主人詢問船況和商談價格,瑞雅的思緒回到了被他們藏起來的兩箱黃金上,暗搓搓地想著不如他們直接攜款跑路。從海上去附近的臨海小鎮再報警應該是可行的,除非那裡也被深潛者收買了。
但這個想法也隻能是想法,因為羅瑟琳將在今日與他們同行,穿著她那件很長的袍子,長到似乎在掩飾她身上的什麼東西。
她的家裡曾經也有一條船,不足五米,載著她的先祖逃離了這個奄奄一息的城市,又帶著他們返回到故鄉。船身和上麵的設備沒受到什麼損壞,就是太小了,不足以容納下五個人,何況他們還要用來裝載海釣的豐收。
艾普利讓女兒領著朋友們去港口碰碰運氣,他們在來時經過了那裡,裡麵的確稀稀疏疏地停著幾條帆船,甚至還有人出海,算是這兒為數不多的勉強能用的設施。
“記住,一定要在日落前回來。”女士邊擦著手裡的茶杯邊說,“晚上……今天的晚上,我們有一場盛大的慶典。”她微笑說著,目光落在瑞雅的身上,困到眼睛迷迷瞪瞪的女孩卻並未發現,因為昨晚隻睡了三四個小時,還睡得渾身上下都在發疼。
走過那些令人生厭的臟亂街道,他們找到了幾家尚在營業的店鋪,在裡麵買了一些出海的用品。從昨晚開始,佐伊就一直拿著那枚黑瑪瑙胸針,亮晶晶的寶石切麵十分漂亮,就是上麵的符號總是讓人感到不快。
瑞雅迷糊糊地往室友看了一眼,用來繪製符號的黃色顏料令她想起了一個人:慘死在舞台上的哈斯塔教授,他便十分喜歡這種顏色,以至於她聽莉莎說,那位文藝學教授的葬禮就是黃色調,據說看上去很詭異,許多參與者回去後都做了噩夢。
他們最後租下的是一條十米多長的龍骨帆船,建造於印斯茅斯當地,在這裡的造船業仍然欣欣向榮的時候。
它的表麵有多次碰撞的痕跡,這說明它有著相當豐富的航海經驗,船艙內放著捕魚網、魚竿、防水手套和一些不知道還能不能用的餌料。
印斯茅斯人大多以此為生,但眼前的這位似乎不太喜歡海裡麵的東西——也許是魚,也許是魚人;麵對著他們這群外鄉人,他哆嗦了兩下嘴唇,想再多說些什麼,但最終沉寂在望向瑞雅的目光中。
“噢,原來就是你……”他呢喃著,和人類在正常情況下的發聲想去甚遠,以至於他們都沒能聽清他的前半句話:“她的名字是‘魔鬼礁號’,是個好姑娘,你們要好好待她。”
介紹船隻的時候,看不出年紀的主人用他那兩隻僵硬的眼珠“瞪”著他們,瑞雅想他的本意應該是熱情親和的,但他的五官不允許他做出這些高難度的表情——這也是個未來的深潛者,她想,不知道什麼時候會回到海洋中。
一想到自己是在和一個非人的生物打交道,女孩的身上或多或少地湧現起一股不適。她往斯蒂芬的方向靠了靠,壓在防風帽下的頭發被風吹得在臉上亂飛,糊住了她的半隻眼睛。
她不太喜歡這條船的名字,“魔鬼”一詞聽上去多少有點不吉利,佐伊倒是很感興趣,走上前詢問了那片礁石區的具體方位,然後就迫不及待地上了船,往那個方向進發。
從印斯茅斯仍在使用的海港出發,那片低矮的暗礁就坐落在一英裡半之外的水域中。今天的氣溫不算太低,近海漂浮著綠色的卡紙、塑料鈴鐺和星星一類的聖誕裝飾品,大自然被人類群居的小鎮更有節日氣氛,儘管它大約並不希望過這個聖誕之日。
調整好船帆的角度,正好吹向魔鬼礁的海風加速了他們的旅程,瑞雅在出發後不久就徹底清醒了過來,並覺得這個時候出海釣魚的人或多或少都有點病,因為她現在手冷到完全不想去握那支更加冰冷的魚竿。
帆船在近海停了一會兒,佐伊發現了幾個魚群。和船隻的主人說的一樣,印斯茅斯的漁業資源豐富到“令人厭煩”,就像空蕩蕩的城市那樣。
他們沒怎麼費力就撈到了一些,有好幾隻甚至被同伴擠到了船上,難怪艾普利說他們的海上航行持續不了多久。
羅瑟琳上船後就一直坐在船尾,遠離了被自己帶到故鄉的朋友們。她深邃的藍色眼睛低垂向海麵,臉上時而浮現出糾結與痛苦,嘴裡也偶爾傳出一兩聲呢喃低語。
瑞雅沒有且不敢去打擾她,女孩對她的感情現在複雜割裂,一方麵覺得對方不會狠心地把相處多月的大學室友當成獻祭的祭品,一方麵事實就在眼前,今晚的“慶典”多半就要送她們上路。
海浪聲包圍了這隻小船,晴朗的天空下,遠方的海麵漸漸浮上了一團黑雲。
斯蒂芬調整了帆船的速度,收攏了兩隻船帆,讓他們慢慢地靠近了恐怖的魔鬼礁。
不知是不是有風暴,船身碰上礁石的那一瞬間,上一秒還湛藍無比的天空忽然黯淡了下去,仿佛忽然飄來了大片的烏雲。
風停止了,四周變得十分安靜,像是來到了另一個世界——但有一個人比他們捷足先登。
幾目相對,印斯茅斯長相的人尖叫了一聲,手腳並用地往自己的小木船跑去。
瑞雅在短暫的錯愕後下意識地追了上去,然而佐伊的反應明顯要比她快許多,幾乎是在她抬腳的瞬間就將那個印斯茅斯人製服,行雲流水地用漁網捆住,不顧對方的嚎啕大哭。
他並非獨自前來,放在礁石上的還有一口很大的麻袋,一人多高,深色的表麵被海浪打濕,內裡也緩緩地滲出一股暗紅的液體,不用打開也猜得到裡麵裝的是什麼。
想起了印斯茅斯人的財富是如何而來的,瑞雅感到一陣反胃,但還是強忍著將口袋打開。
最先露出來的果然是一簇黑色的頭發,然後是一張年輕的臉龐,額頭和脖頸都有傷痕,好在還有呼吸,隻是被打暈了過去。
帶了工具箱的斯蒂芬過來施救,身邊回蕩著那個印斯茅斯人沒有眼淚的乾嚎。
他的膽子很小,卻不肯說出自己綁架無辜者來到這裡的目的,被審問時眼睛一直看向和他同問印斯茅斯人的羅瑟琳,但神情恍惚的少女隻是出神地望著平靜的大海,像是根本沒看到他。
他慢慢地低下頭去,無論怎樣威脅都不願意開口,隻在最後低吟了一句:“吾主會保佑我的。”
幸好這時,傷得不算太嚴重的受害者醒了過來。因為曾被塞過破抹布,他先是流露出了一種痛苦的表情,碧綠的眼睛緩緩睜開,見圍在身邊的人都是和自己一樣的正常長相才略微鬆了口氣。
“謝謝你們……”他艱難地說著,目光掃到被捆在一邊的印斯茅斯人,再度舒氣。
布萊克·帕克,波士頓人,記者,想要寫出一篇驚世駭俗大報道卻在踏入印斯茅斯那一刻就被打暈的倒黴蛋,穿著一身皺巴巴的西裝,胸口彆著鋼筆,兜裡揣著筆記本,上麵記錄著他搜集到的,關於印斯茅斯的故事。
什麼長相醜陋、大量畸形兒、瘟疫肆虐人口稀少、活人祭祀……每一個單獨拎出來就足夠恐怖,彆說還湊到了一起。
不過都市傳說嘛,肯定是越恐怖越好,越聳人聽聞才越會有人去那座城市。布萊克沒放在心上,於是從阿卡姆——一座他覺得同樣詭異值得下次去深挖的頹廢小城出發,坐著印斯茅斯當地人運營的巴士,一輛破破爛爛的鐵皮車,穿過無邊無際的鹽沼地,來到了這個交通不便的城鎮。
帶著驚歎下車,他在大風裡按著自己的小禮帽,然後就被“和藹親切”的司機來了一記悶棍。
環視四周,一望無際的海麵很容易讓人生出無力感,而腳下這些黑色的礁石和其他地方的也不太一樣,一些半透明的鱗片黏在上麵,表麵還有被抓撓過的痕跡,看得人毛骨悚然。
“他為什麼要帶我來這裡?”他迷茫地問著。
“活人祭祀啊,”佐伊解答了他的問題,“你的筆記本上不是寫著嗎?”
“什、什麼?”他沒想到關於印斯茅斯的傳聞居然都是真的,想要從對方的臉上找出一點開玩笑的嘲弄,沒想到確實滿臉認真。
此時的他才明白,彆的城市或許會誇大其詞,但印斯茅斯……隻會儘量含蓄委婉。
以為自己已經是老油條的布萊克,成功地用差點失去一條小命為代價,狠狠地上了一課。
“這是犯法的,”記者說,皺著眉頭:“我們應該向政府披露他們的惡行,並將他們都抓起來審判。”
真是不容易。瑞雅看了他一眼,難得遇到一個腦電波和自己同頻的人,她的內心有些激動,可惜對方的手指上已經戴了婚戒,大約是英年早婚了。
以後找的那些小白臉不但要聽話好看不信教,還要相信科學,能夠和自己一起虔誠地研究偉大的馬克思主義。她默默完善著自己當小富婆的計劃,目光長久地看向本來就很倒黴的記者先生,引起了某人的注意。
很不幸的,她在無意間給對方帶去了一個更大的麻煩。
“鎮上的車站昨天下午失了火,”她輕聲道,“至於海路,那群東西就住在海底,貿然選擇這條路線的話感覺會更危險。”
在海浪的推動下,停靠在礁石邊的船隻猛烈地搖晃了兩下,和廣袤的大海相比,在陸地上宛如龐然大物的它是如此渺小,略一用力就會支離破碎。
沒想到情況會如此糟糕,布萊克愣了一下,問:“那無線電話呢?電報呢?我可以聯係我的報社。”
“他們好像不太喜歡先進的生活……”
“噢,”對事情的嚴重性有了更深的認知,他摸了摸身上,找到一枚鑰匙後神情一緩:“為了以防萬一,我的家人們要求我至少帶幾把左輪來——分彆放在我的兩個行李箱裡,可以問問他把我的箱子放在了哪裡。”
左、左輪……瑞雅立馬想起了這個“老朋友”的樣子,正所謂一切的恐懼都來自活力不足,既然佐伊用冷兵器都能乾掉那兩個深潛者,沒道理更先進的熱武器做不到。
她灼灼的目光看向了一旁的印斯茅斯人,然後大步上前,一把揪住對方的衣領:“說!你把布萊克先生的行李箱藏到哪裡去了!”
海釣以釣上個印斯茅斯人為結尾,中午快過的時候,他們從沒什麼發現的魔鬼礁返回,卻沒有帶上布萊克,因為佐伊交給了他一個任務。
將黑瑪瑙胸針彆到他的胸前,少女教給了他一句咒語,讓他站在幾塊呈“V”字排列的礁石前,在夜幕降臨之時,畢宿五從天邊升起之際說出來。
“你將會見到一幅壯麗的景象。”她嚴肅地說,“這個偉大的任務就交給你了。”
布萊克被她哄得一愣一愣,身為一個信仰科學的人,他原本是想拒絕的,可是……可是胸前的那枚實在是太漂亮了,拍過許多稀世珠寶的他都一眼就被迷住了。
“好。”他著迷似的說道,完全不知道那句咒語會招來怎樣可怕的東西。
離開魔鬼礁後,天空中的烏雲忽然又散去了,就像來時那樣。
船尾依舊被羅瑟琳占據著,這回她幽遠的目光看向了被帆船拋在後麵的低矮礁石,儘管一語不發,卻能感覺到她想說些什麼。
和她一樣,瑞雅也回望了魔鬼礁許久。她不太讚同將倒黴的布萊克先生一個人留在那裡,雖然他們把印斯茅斯人的小船留給了他,而他也會海上航駛的技術。
那個地方總令她感到危險,冒出海麵的礁石就像某個惡魔頭上的尖角,滿是不詳的預兆。
“你很在乎他?”將船舵交給了佐伊,斯蒂芬來到了她的身邊,正想抓住布萊克結婚了一點大做文章,就聽到身前的女孩道:
“我也很在乎你呀。”
幾乎要撲上魔鬼礁的大浪突然平息了下去,祂看著她,一臉詫異:“你……在乎我?”
“當然了。”肯定地點了點頭,瑞雅感歎道:“因為您是個好人。”而且還和拉托提普先生一樣,是位精通下水道修理之術的居家好男人——可惜就是太有錢了,不然等她將黃金轉手再拿到補償款,沒準可以將對方納入自己的小白臉名單。
好人?奈亞拉托提普笑了一下,重複道:“沒錯,我的確是個好人。”
因為逆風,返程所花的時間要比來的時候多。與此同時,瑞雅發現幾個水下的黑影一直跟在他們的屁股後麵,看大小不像是鱸魚鱈魚之類的魚類,反而很像那個什麼……深潛者。
她頓時遠離了船舷,並順手抄起旁邊的魚叉刺了下去,但它們的反應很快,魚叉落了空。
黑影們四下散開,雖然不確定它們就是夜晚潛入羅瑟琳家的怪物,但他們還是增添了幾分謹慎,用更快的速度往岸邊靠去。
裝著槍支的箱子被套上口袋扔到了海裡,那個印斯茅斯人沒有打開,因為他本能地覺得裡麵有值錢的東西,打算等獻祭了布萊克之後再回來查看。
在他招供的地方看到了一個不起眼浮標,伸手順著摸索過去,果然摸到了一根細細的繩子,拉起後就是布萊克的行李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