垂下的明黃紗帳上是糾纏不清的折枝蓮,屋子裡炭火燒得很旺,暖意融融如同春日。www.DU00.COm苦澀的藥味彌漫在空氣中,即便是整夜沒睡的人聞到這氣息都會清醒許多,葉薇長長舒口氣,感慨自己能保持清醒還得多虧了這藥味。
這裡是紫微殿的東殿外,三重紗簾垂下,她立在外麵,身邊是沈蘊初和沁婕妤,對麵則站著睦妃和璟昭媛等人。大家都是眉頭深鎖,在簾幕掀起的時候不約而同地抬眼,卻見皇帝和賢妃先後從裡麵出來。
“陛下,太上怎麼樣了?龍體可安好?”睦妃輕聲問道,神情關切。
賢妃微笑,“太上洪福齊天,自然不會有事。隻是這回的風寒有些棘手,恐怕得再將養些日子。”
這便是病得很嚴重了。大家彼此對視,都沒有講話。
此時距離吳國大長公主病逝已過了大半個月,太上皇在聽到消息當晚便大受刺激,居然親自趕到公主的住處。瞧見遺體也沒有避諱,握住她的手在殿內坐了大半個時辰,嚇壞了跟去的一眾宮人。
第二天一大早,太上便吩咐為公主風光大葬,葉薇當時並不在場,但據親眼看到全過程的賢妃講,太上在交代太主葬儀的具體事宜時,神情頗為悲痛,幾度說不下去。
到底是他寵了這麼多年的親妹妹,雖然活著的時候犯了大錯,可如今人都不在了,再計較那些也沒有意義。他不再怪她,風風光光送她入土,就當是儘到身為兄長的最後一份責任。
事情傳達下去之後,他也疲憊了。接二連三的打擊讓他本就不好的身體越發虛弱,終於再次一病不起。宮中立刻人仰馬翻,有點身份的宮嬪又被召到紫微殿侍疾,連皇帝本人也守候在側,生動地給大家展示了番什麼叫孝子楷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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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說了幾句,皇帝提步朝正殿走去,諸位妃嬪緊跟著他,以免談話的聲音吵到太上。待到了正殿後各自落座,賢妃坐到了皇帝左側,道:“陛下,臣妾有事稟報。”
“什麼?”
“是關於大長公主的喪事。太上雖交代了要風光大葬,可如今已是十一月中旬,再拖下去就要到十二月了。年關將至,如何能行喪葬入土之事?所以臣妾以為,必須在這個月將太主的遺體出殯。隻是如此一來,便沒辦法停夠七七十四九天的靈了……”
皇帝想了想,“停不夠就停不夠吧。你說得對,不能在過年時辦喪事,沒的招來晦氣。父皇那邊朕會去講,該怎麼辦你盯著點。”
“諾。”
皇帝打量她神情,又道:“還有什麼事?”
賢妃猶豫片刻,道:“姚都尉遠在靳陽,不一定能趕回來。大長公主膝下唯有一女,出殯那日,是否準姚昭容以孝女的身份扶靈相送?”
早在秦禦醫招供的當天,姚嘉若就被打入永巷待罪,原本事情很快就能解決,誰知兩日後大長公主暴斃,對她的處置便拖了下來。
皇帝沉吟片刻,“此事還得看父皇的意思。姑母的喪儀他最上心,他若執意不肯讓姚氏露麵,朕也不能勉強。待回頭問清楚了再說吧。”
“臣妾明白了。”
見皇帝麵色不善,賢妃展顏一笑,用舒緩的語氣道:“還有樁事情,臣妾考慮了幾日,還是覺得要跟陛下提一提。”
“何事?”
“認真說起來,也算是件喜事。臣妾以為,既然如今已證實琳婕妤不曾詛咒過龍胎,那麼當初她著實是無辜受過,陛下是不是要作些補償?”
當初那個幫著姚昭容指證沈蘊初的穆道長已在三日前被處死,有罪者處置得差不多了,是得考慮看看怎麼補償那些無辜的人。
沁婕妤附和道:“是啊。當初姚氏撒下彌天大謊,琳婕妤可好生委屈呢。雖說名義上是入無極閣抄經祈福,但整整八個月足不出戶,頭上還頂著那麼個洗不脫的罪名,心裡不知道多難受呢!現在真相大白,陛下可得賞罰分明,不能讓琳婕妤傷心啊!”
皇帝順勢看向沈蘊初,卻見她在眾人的議論聲中依然不卑不亢,對上皇帝的視線,輕聲道:“能得回清白名聲,已經是天恩眷顧,臣妾不敢再奢求更多。”
璟昭媛陰陽怪氣道:“聽聽這口吻,琳婕妤如今可變成後宮頭一號淡泊人兒了,真讓本宮佩服!”
“昭媛娘娘取笑了。“
皇帝看看沈蘊初,餘光掃到睦妃下方的葉薇,她正扭頭看著沈蘊初,臉上的神情倒像是很關心。他知道她和沈氏一貫要好,快趕上親姐妹了。
“賢妃說的有理,自然要賞罰分明。這樣吧,就晉琳婕妤為從三品充儀,補償她受到的冤屈。”
越過貴姬,直接從從婕妤晉為充儀,這樣的情況並不多見。有細心的宮嬪注意到皇帝在說這話前看了看慧昭儀,不由揣測是否是因為慧昭儀與琳婕妤要好,皇帝才格外優待。
“既然說到這裡,朕覺得這次因姚氏而蒙受委屈的不止琳充儀一個,慧昭儀也受苦了。憫枝是她的陪嫁婢女,打小伺候在身邊,情分不同旁人。此番無辜殞命,實在是一樁憾事。朕既然補償了其中一個,便不能厚此薄彼。”
大家立刻警覺起來,連賢妃都有些驚訝。聽皇帝這意思,是打算賜慧昭儀恩典?她的昭儀之位便是破格晉封,至今也不過兩個多月,難道還不夠麼?
“陛下是打算……”
“晉慧昭儀為正二品妃,遷居景怡宮漪蘭殿,並賜協理六宮之權。至於封妃大典,如今還要忙著辦喪事,便先欠著,等過完年再認真操辦吧。”
眾人駭然。晉位便罷了,大家剛才都已猜到,但協理六宮的權力竟也賜了下去。如此一來,她豈不是連睦妃都壓了下去,上頭唯有賢妃一人?
是要翻了天了嗎?
璟昭媛張口欲言,可聽皇帝適才考慮得這麼周全,顯然是主意已定,自己此刻再想反對多半也沒什麼用。
果然,皇帝雙手握著白瓷茶盞,淡淡道:“宮中高位本就有許多空缺,便是再提一個上來也不打緊,諸位愛妃不用為這些許小事太過掛心。賢妃,朕看你與頤妃的關係素來不錯,以後可要多多提點她,彆出什麼岔子。”
賢妃訝然,“頤妃?”
皇帝瞥一眼同樣困惑地看著自己的葉薇,意味不明地笑了,“恩,朕給慧昭儀換了個封號。休養之頤,朕覺得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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纖細的手指握著玉筷,她把一塊炙蝦放到他碗中。雪白的玉石托著鮮香誘人的蝦仁,他卻仿佛沒有看到,而是自己動手夾了塊,慢條斯理地放到嘴裡。
葉薇抿唇,有些訕訕地給自己倒了杯黃酒,慢慢飲儘。他仍舊沒看她,卻將自己的杯子推了過去。葉薇一愣,繼而明白了他的意思,提起酒壺給他斟滿了。
皇帝麵不改色地喝了酒,輕輕舒了口氣,“這樣的天氣,果然還是喝溫酒最愜意。若再下場大雪,得以在雪中獨酌,那就再好不過了。”
葉薇羽睫輕顫,“陛下。”
他沒理她。
葉薇自打服侍他,還從沒受過這樣刻意的冷落。心中已猜到原因,對他的態度也無話可說,隻是覺得有些事情還是說清楚為好。
“陛下,您既然不想理睬臣妾,又何必來我的披香殿?臣妾想,這宮中一定有許多姐妹,日日翹首、盼著您駕幸呢。”
他勾唇一笑,終於偏首看她,“她們盼著朕,那阿薇你呢?你盼不盼著朕?”
“若陛下是過來給臣妾使臉色的,臣妾就不盼著了。”
“朕為什麼給你使臉色,你不明白?你覺得朕不應該?”
語氣還是不溫不火,葉薇卻敏銳地察覺了其中隱藏的鋒芒。
他動了怒氣,這回是來真的。
抿了抿唇,她輕聲道:“您知道了,對嗎?”
適才他刻意提了下雪,大長公主暴斃當晚便下了大雪,其中所指再明顯不過。還有那個“頤”字的封號,都清楚地告訴她,他知道了。
知道在大長公主暴斃這件事上,她摻合了一腳。
他冷哼一聲,甩下筷子就站了起來。男人身高腿長,幾步就走到了窗邊,神情冷漠地看著外麵。葉薇跟在後麵,瞧著那熟悉的背影,第一次不知道是否應該上前。
他從沒對她發過這樣大的火,所以這次的體驗讓葉薇的感受很複雜。在大長公主這件事上,她知道自己太過衝動,明知道皇帝是那麼聰明的人,還親自跑去氣她。如今人是被她氣死了,所作所為卻也被逮了個正著,辯白都沒法辯白。
他會怎麼看她呢?
過去他雖然說過喜歡她的率性和睚眥必報,但那時候她並沒有真的害死過某個人。她的狠毒不曾攤到台麵上,所作所為看似囂張,其實根本就隻是小姑娘在耍性子罷了。
她不了解男人,卻也曾聽安傅母講過,不管男人嘴上怎麼說,都不會希望自己的妻妾是心硬手狠、陰險毒辣之人。善良體貼、賢惠大度,這才是一個女人最要緊的品德。
他應該對她失望了吧?大長公主生前雖然跟他作對,但到底還是他的姑母。他自己可以設計對付她,卻不一定能容忍外人在他眼皮子底下動手腳,更不消說借他的手除掉她。就像太上皇,太主活著的時候他生她的氣,等到她死了,也會悲痛臥病,為她風光大葬。
他們都是賀蘭氏的血脈,是親人,而自己,不過是氣死了他親人的蛇蠍女子罷了。
黑漆漆的夜空中忽然有白色的東西落下,他眯起眼睛看越來越大的雪花,慢慢道:“那天晚上,你去了凝翠堂?”
葉薇低聲道:“是。”
“你引開了那些侍女?”
“是。”
“你和姑母都說了些什麼?”
葉薇沉默片刻,“臣妾告訴她,姚昭容犯下的罪行都已暴露,陛下和太上決意將其處死。之所以瞞著大長公主,是不希望她跑出來給姚氏求情,太上已經徹底厭惡她們母女。”
皇帝怒極反笑,“所以,姑母才會急怒攻心,乃至嘔血?她是被你氣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