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青鬆
八十年代初,中國的電話僅有0.43%普及率,五分之一集中在北京上海,一整個小南城,怕是都沒幾家有電話。娘不識字,寫信要找彆人幫忙,遞信都艱難。
青豆初來小南城,無親無伴,想娘的時候,會咬被子,然後絞著舌頭:“俺.......我想.......媽媽了。”
她在學校被嘲笑了,因為喊媽媽為娘。被城裡同學奚落。
青鬆眼看著妹子身體好了,不再夜夜虛汗,怎麼精神卻不好了呢。
他聲稱要去學校打那幫孩子。
青豆學娘吳會萍的語氣,點點他的眉骨,說他胡鬨。
青鬆問她,要不我們不念書了。
青豆搖頭,眼裡蓄著豆兒大的眼淚,死活憋著不讓它掉下來,“不行,哥哥說要好好念書的。”
她嘴裡的哥哥是大哥程青柏。在青豆眼裡,程青鬆估計都算不上哥哥。他在青豆眼裡毫無兄長威嚴。
村裡每個老二都是爹嫌娘罵的,還有個當地詞專形容老二——“二流子”。
可見老二在誰家地位都一般。作為程家的老二,他更是嫌上加嫌的地位。
調皮搗蛋的程青鬆從小是聰明穩重的程青柏的綠葉擔當。他把村裡第一個大學生程青柏襯托得跟出水芙蓉一樣乾淨美好。
沒辦法,他學業上實在不爭氣,上學都要笤帚抽,村裡的草棚小學都念得墊底。
小學畢業證沒拿,青鬆跑到城裡尋工打。其實也不叫打工,就是四處求口飯吃。隻要不讀書,一切都好說。
母親吳會萍四處輾轉,終於聯係到青鬆,信中隻有兩個字:回來。
他三年沒回家,回家時,第一次明白了一個成語——物是人非。
夢裡依稀慈母淚,城頭變幻大王旗。
他離家的這陣子,發生了四件大事。
其一,爹程有才失足跌進河裡,死了,聽說死前的兩天,程有才與程青柏大吵一架,碗都砸了兩個。關於這事,有人說是兒子推的,有人說氣急失足。總之村裡風言風語,程家不堪其擾。
其二,他有了個新妹子,叫程青梔。
程有才屍骨未寒的一個月後,大隊來人拉吳會萍打胎,她跑去娘家躲避,留下青柏帶青豆。
一對夫妻二胎製度剛試行時,青鬆還沒什麼感覺,在城裡呆了兩年,行走在摩肩接踵的街巷,看過一個饅頭分給三個孩子吃的窘迫,他明白了計劃生育政策的深意和迫切。
但鄉下的態度就完全不同。
80年底回村,一對夫妻一胎製已箭在弦上。斑駁歪倒的矮房見縫插針地寫滿了滇紅標語:「一胎六十天內必須上環 二胎九十天內必須節紮」,「新婚夫婦入洞房 計劃生育不能忘」.......
饒是如此,卻如何進不了村民的腦子。
在村裡,大家寧可躲著政府,做“超生遊擊隊”,連夜逃跑,牙縫裡擠錢,也舍不得打掉兜裡的娃。
青梔是起哄架秧子的縫隙裡,勉強活下來的嬰孩。
其三,吳會萍在娘家生下青梔,程家村的人卻沒有停止對青豆青柏的“執行”,每個村都有超生指標,超過了全村挨罰。所以,他們會時不時搬張春凳、掃張方桌走。
一年不到,為青柏攢學費早已家徒四壁的程家,連張床都搬空了。這不是最過分的,過分的是,程家老三程青豆被一波一波的鄉親嚇得不會說話了。
程青柏不勝其擾,用學費交了超生費。不交罰款沒辦法,不然青梔的戶口就上不了,生產隊的口糧也拿不到。
經此一役,程青柏作為讀書人約莫是受不住刺激,上南弁山,吃齋念佛去了。大學都沒讀完。
聽說,程青柏受的刺激很大,反正程青鬆去山上找他,他避而不見。看精靈鬼怪的妹子嚇瘟,青鬆也理解各中不易,但逃到山上算怎麼回事?
高中學費貴得離譜,爹一家一家低頭哈腰借錢,供他每學期兩百的學費和夥食,這麼不容易讀下來了,就算大學不夠錢念完,也可以用高中文憑找個學校去教書,去山上當和尚有錢嗎?
來不及細想,青鬆又要處理其四——害瘟的妹子程青豆。他帶她去衛生所看病,醫生也無法。乾巴巴瘦得像個骷髏,娘說,尿都不會自己把了,日日解在床上。她要忙田裡的活,要喂青梔奶,來不及給青豆換洗,屁股捂了不少瘡。
村裡都傳,老天爺嫉妒青豆聰穎,三歲就會背這麼多詩詞,不收了她留她在人間作甚,受苦嗎?
青鬆給程有才上完香,把身上的六十塊錢給吳會萍,再度進城。
這回進城,他的心思不同於兩三年前。他知道家裡缺錢。
好在吳會萍是下田時生的二妹,剪刀在燭火上烤烤,利落剪了臍帶,沒去衛生所折騰錢。
饒是如此,大哥借的學費,大妹治病的錢,爹的喪葬費......林林總總,債台高築,他都不敢算自己需要湊多少錢,隻知道拚命掙錢。之前進城不敢做的活,再從程家村出來,他乾了個遍。
青鬆不信邪,等去到城裡,攢了筆錢,又把青豆背進城。
青豆恢複得很快,隻是不太肯回程家村。青鬆問她想不想讀書,當時的青豆臉一蔫,賭氣似的說:“不想讀。”
一看就是讀書的時候發生了不愉快的事。
青鬆小時候也受過欺負,但他性子倔,又是男孩,不會委屈到哪裡去。青豆顯然受了大委屈,所以不願上學。
她害瘟那兩年,基本是半停學狀態。
青鬆的男丁意識茁壯,他突然意識到吳會萍叫他回去的原因。
要換作過去,聽青豆說不想上學,他肯定虎一虎青豆腦袋,說不想讀就不讀了,這個屁書讀了乾嘛?
但家裡出事後,青鬆不再兒戲。程青柏可以不負責,他不行。他得把程家頂起來。
青鬆給青豆找了學校。
一起倒貨的六子,有個七搭八搭的遠親在南城市一小教書。青鬆分不清學校好賴,能扒著一所是一所,不計代價地要把青豆送去讀書。
他想,是好是歹,要混個小學畢業證出來。
六子親戚本來不願意,說要戶口,沒戶口就要借讀證明,借讀證明要村裡開介紹信。有了借讀證明得排隊,排上了還要交借讀費。
借口一堆,擺明沒戲。
青鬆臉色一沉。好在六子曉得行情,打起圓場,嘮起家常,沒兩句,說起他們在倒洋貨的事兒,那老師果然眼睛一亮。
國家推動價格雙軌製,這也促成 “倒爺〞這波群體的出現。青鬆這幫人利用計劃內外價格差,在小南城街頭巷尾倒買倒賣。
十億人民九億倒,可見“倒爺〞有多少。
但也不是人人是倒爺,體製內的老師肯定是不屑做這種勾當的。
李老師拘謹地表示自己想買台彩電,聽說青鬆有便宜路子,問他:“五六百塊能買到嗎?”
這老師單純得像沒進過百貨大樓的鄉巴佬似的。
拜托,那年14寸左右的國產金星、飛躍、凱歌、熊貓都要500左右,還是黑白的。
但隻要他敢開口,青鬆就敢給他去找。最後青鬆一千八給他搞了一台進口彩電,順便敬贈兩條利群香煙,隻收了他六百整。
雖然掙錢不容易,但青鬆撒錢很大方。
這位李老師收了東西也很負責,搞來借讀證明,說青豆是他的親戚,還貼心問進來讀幾年級,跟不跟得上。
這千把塊關係疏通下的後續服務,就是舒服。
青鬆拉著妹子的小手,問她:“想讀幾年級?”
沒有人問過青豆的意願,或者,青豆從來沒有什麼選擇的權利。
她垂下長長的睫毛,酒窩若隱若現像在思考。好半天,她說,“我還要讀二年級。”
青鬆也不問原因:“行。”
程青豆跟班,複讀了二年級的下半學年,也迅速適應了老師的普通話。有程家村凶悍的“抄家”動勢在前,同學翻個白眼、紮堆嘲笑她,這不痛不癢的,都不是事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