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0之前(2 / 2)

青豆苦惱地喊道:“又不是一百五,哪那麼容易湊到啊。”

下一秒,吳會萍和程青鬆異口同聲:“你好好讀書,這不歸你管。”

青豆笑了,“要集資嗎?我有一百五。”

吳會萍問:“哪來的?”

“我存的!”青豆咯咯笑,“我放在這張床的床板下麵,萬一有天......我和二哥餓肚子了,我還有私房錢!”

程青鬆躺在地鋪上,哎喲了一聲,“我說咱家怎麼這麼窮呢,原來養了隻偷米的小老鼠。”

話正說著,素素進來了。她很懂事地把燈熄了,爬到了青豆身邊。

青豆悄悄問她:“怎麼樣?”

素素垂目,掩住情緒:“我也不知道,再說吧。睡吧。”

“好,睡覺。”青豆與素素在黑暗中對視一眼,沉入睡夢。

再睜眼,陽光明媚。泥瓦平房的地鋪收好了,吳會萍忙忙碌碌進進出出。

吳會萍見她醒了,把她泡在水裡的梔子花擺擺好,深嗅了一鼻子:“這什麼花啊,真香。”

“是的,老香了。”青豆在梔子花的花香裡意猶未儘地翻了個身,正奇怪媽媽不知道這是梔子花嗎,就聽見耳邊的嘈雜越來越大。

見裝載行囊的蛇皮袋放在了屋中央,青豆才反應過來,媽媽和妹妹今天就要走。

“怎麼了?不是說禮拜一走嗎?”青豆急得土話都冒了出來。

吳會萍聽到青鬆有買房意向,趕著回家,她要把地裡的菜收了賣了,要去問大伯挪點錢,去她大姐二姐三姐四姐那裡問問看,能不能借點,她一想到上上下下都是事兒,城裡是一天都待不住了。

話音一落,青鬆滿頭大汗買了車票回來。

他邊拿井水衝臉解熱,邊說:“中午的車。”

青豆腦袋一片空白,顧不上洗漱,踹了被子就往顧弈家跑。睡前她想好了,要問顧弈借照相機拍張全家福,寄給大哥,要是他不借,她就帶她們去照相館拍。

顯然後者來不及了,青豆急得掉眼淚,照片的願望全寄托在顧弈身上了。

她跑到筒子樓樓下,忽覺腳軟,找了輛自行車,一屁股坐在後座上想對策。

正好,虎子和他爸從東門橋那兒過來,手上還捏著半截油條。

青豆乖巧地衝王乾叫了聲叔叔,等他上了樓,青豆把這事兒給虎子說了,“你說,顧弈會借我嗎?”這照相機到底是金貴的寶貝,不是說借就借的。如何開口,都有些不識好歹。

虎子“哎呀”了一聲,接著皺起眉頭。很是苦惱。

青豆著急:“不肯嗎?給錢也不行嗎?”

虎子也不知道顧弈肯不肯,隻能問青豆:“一張照片多少錢啊?”

青豆飛快口算:“一卷膠卷是20張還是30張?算了,就按一塊錢一張算,洗一卷15塊,那洗一張也算他一塊錢。唔......一張照片兩塊錢夠吧。”她已經往多的算了,一點沒有坑他的意思。

她想想又不對:“得加上相機本金。照相館一張是20塊,我就給他20行嗎?”

“那行啊。”虎子一聽很劃算,換他肯定乾。

“那你陪我去找他行嗎?”青豆有點緊張。

虎子百分百樂意奉陪。

走出兩步,青豆兩手一拍,想起自己沒帶錢。二十塊錢這麼大額的巨款,她怎麼會隨身帶呢。

“我得回去拿錢。”這樣比較有誠意,不然像賒賬的。

青豆興衝衝往回跑,跑著跑著,腦子裡浮上不少顧弈的好來。他一直都挺大方的,買糖會給她捎一塊,吃醪糟也一起分,應該不會這麼計較吧。還有還有,昨天她還給他出了看電影的錢呢。要是他等會同意借相機,昨天電影就算她請他,不要還了。

青豆跑進院子,一頭紮進小屋,隻是,手探到床板下熟悉的位置,笑意僵住了。

她往左摸,往右摸,再往左,再往右,如是幾個來回,心慌成一片。

一分鐘後,她將整塊床板掀了起來。

沒了?沒了。不可能啊。

青豆像被兜頭潑了盆涼水。她迅速冷靜,拉開五鬥櫥重新找,她想,也許是自己某天點錢點完了換地方放了。

五鬥櫥每一層都整整齊齊碼了東西,每開合一層,青豆的心就涼一截。

篦子鏡子、繡花錢袋、鐵皮煙盒、盤包了漿的魔方、國光口琴、兩枚佳光大電池……再往下是毛巾手帕,她的衣褲,二哥的衣褲......這些東西她經常擦拭折疊整理,每一樣東西的位置她都清清楚楚。

她又去翻了床頭麻袋裡的米,之前她藏過,後來聽說米會被偷,生怕彆人偷米把錢也背走了。

虎子站在門口:“找到了嗎?”說著走近青豆,看清她滿臉的淚水,嚇了一跳,“怎麼哭了?”

青豆一邊流淚一邊又把這一眼見底的房間翻了一遍。

二哥問她找什麼,她說一疊錢。

他笑:“你那一百五十塊私房錢嗎?”

青豆不許他笑:“真沒了......”那是她存了六年的錢。一分一分攢的。

也許是看青豆真的著急,每個人都來幫她找了。素素虎子二哥媽媽妹妹,大家挨個進屋看了一圈,接力一樣出去了。

尋找隻是安慰動作,他們動作漫不經心,好像知道這錢是找不到了。

青豆失神地坐在床上,指尖隱有數過千遍的結實褶皺的手感。

吳會萍看了眼庭院,拽過大丫頭的手,壓低聲音:“你離那個素素遠點,這種女的不要好,學也不上,打扮得像妖怪一樣,手腳肯定不乾淨。”

青豆忙確認了一眼外麵:“媽!你說什麼呢!”

“不然能是誰拿的?這裡又沒外人。”一百五,她和青梔兩年也就用這個數。

青豆懵得擠了兩顆眼淚。吳會萍伸出粗糙的手,為她拂去眼淚,“以後錢放放好,不要告訴彆人。你昨晚這麼一說,洞裡的老鼠都聽見了。知道什麼是財不外露嗎?”

青豆兩手一垂,徹底失去了找錢的動力。此時此刻,她明白,這錢是找不回來了。

她怔怔地靠著門,徹底忘了自己本來要乾嘛。

直到素素端來一碗糖粥,把勺子塞到她手中,青豆才咽下口中的鹹腥,楚楚可憐地抬眼看向素素。

四目對視的刹那,青豆耳朵裡湧入鄰裡低語,同時釋放的,還有經年藏匿的重重的心跳,以及碎碎響起的鄒榆心的訓斥。

青豆的眼神很重,重得像一萬五千個一分錢硬幣。

素素被她看得頗為不自在,避開眼神:“你說的,吃糖心情好。我扇了好一會,應該不燙了。”

青豆抽了抽鼻子,推開碗:“我不想吃。”

素素愣了愣,縮回手,“那等你餓了吃?”

“我不餓。”青豆不再看她。

“哦。”

-

顧弈進來時,青豆已經不哭了。她正在給青梔紮小辮。

“程青豆。”顧弈開口叫她。

虎子嘿嘿一笑,做了個“裡麵請”的動作:“看我把誰請來了。”

青豆循聲回頭,手上的辮子掉了,眼淚流了下來。

她不敢置信地盯著顧弈手裡的相機,下意識地說:“真的跟電影裡一模一樣。”

黑洞洞的鏡頭,金屬質感的機身,比電影裡好看。

“我看了,不叫寶麗來,叫海鷗。國產的。”

青豆手不好意思地搓了搓褲子:“我......”

“先拍吧先拍吧,阿姨不是要走了嗎?”虎子掐掐青梔的臉蛋兒,又朝吳會萍招手,特自來熟地張羅道,“阿姨,來啊,拍個全家福再走。”

青鬆像是明白怎麼回事了,笑著拍拍顧弈肩,“合著豆兒哭了一早上,是要問你借相機。怎麼?一百五是抵押的錢?”

顧弈搖頭:“沒。免費的。”

青豆不解地抬起頭。

“你昨天請我看電影了啊。”他無所謂地笑笑,朝她揚揚下巴,“快點,不是說中午要走嗎?”

太陽已經開始曬人了。

“真的嗎?”青豆不信。

“真的。”

青豆抹了把眼淚,趕緊給青梔編辮子,指尖剛左右一動,又忙回頭:“我以後都請你看。”

顧弈噗嗤一笑。程青豆哭紅的鼻頭像白麵饅頭發酵後頂著的一點紅。

青豆以為他不信,保證道:“真的。”

顧弈局促地避開眼:“行行行。”

虎子辦了件大事,特彆高興,一個勁嘚瑟:“我看你哭沒辦法,人都要走了,隻能跑顧弈家去借相機。結果您瞧怎麼著!我一進去,那相機就擺桌上,這不心有靈犀嘛!其實我本來準備給你偷來的......”他嘖嘖嘴,“結果顧弈說,準備下午帶給你看看。我說彆下午了,就現在!立刻!馬上!耽誤不得!”

虎子說“偷”這個字的時候,青豆心裡咯噔了一下。

青鬆朝虎子豎起大拇指,“咱虎子,能成大事。”

“是吧。”虎子也為自己那一刻的果斷而振奮。

羅素素接過青豆手裡的辮子,輕聲說,“我來編,你趕緊去找個拍照的位置。”她手巧,編的辮子好看。

青梔一聽素素姐姐給她編辮子,忙把青豆推開,“我要素素姐姐編。”

青豆輕敲了一記小丫頭的毛栗子,轉身去找拍照的點兒了。

本來想在東門橋下拍,但此刻人來人往,不太方便。

最後一通張羅,他們人挨著人,手搭著肩,在於家堂屋的門廊下拍了照片。

身後是“政通人和百業興旺,風調雨順五穀豐盈”字樣的對聯。

入鏡的從左至右依次有程青豆、程青鬆、吳會萍、程青梔。他們立在春夏之交的陽光底下,框在美好的紅色祝福裡,定格了第一次的相聚離彆。

灼人烈日在海鷗DF-1清脆響亮的“哢嚓”聲裡,泛出羊皮紙調的溫柔——

青豆因為流淚,沒睜開眼睛,好在兩顆酒窩明媚可人。

青梔紮兩條細麻花,眉心有素素用口紅點的一點紅。大家都說拍照要笑,所以她笑得眼睛都沒了。

青鬆瀟灑不羈,正是怎麼看怎麼帥的年紀,可惜也閉了眼。

隻有吳會萍緊緊盯著鏡頭,像有萬語千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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