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弈高考前最後幾晚是在天台度過的。
宿舍太熱了,跟蒸籠似的,人在裡麵汗流浹背,無法靜心看書。幾個同學鋪了席子,準備露天睡。他們說,鄉下熱了都這樣。家裡呆不住就卷張席子上房頂,雖然蚊子多,但好歹涼快啊。
男人不耐熱,說走就走。宿管也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都這時候,還管他們乾嗎。
四舍是高三畢業生的宿舍,那裡是今晚全校唯一燈火通明的地方。四舍一樓全是男生,二樓三個男寢一個女寢,三樓全是女生。是唯一一棟混合寢室樓。
一般到高三後期,學生越來越少,不可避免要住進混合樓。
每天都有男生幫女生打開水。打著打著,打出感情。一推一拉,暗生情愫。後麵順理成章,自然地拎起特定女生的開水瓶,問都不用問,默契自成。兩分錢一壺開水,錢也不允許對方給。
後來,在女生的評估評價係統裡,開水搭檔素質如何,就看女生的水壺裡是不是永遠有開水。
顧弈看著隔壁文科班的那對男女,從開水房拎著滿壺的開水,在銀杏道上來來回回。避嫌出兩個水瓶的距離,談天說地,談古論今,最後太過投入,兩個滾燙的熱水瓶激動碰撞,炸開了。
浪漫的銀杏道旋即雞飛狗跳,尖叫乍起乍落。驚得兩隻白頭翁撲棱翅膀換了個枝頭。
顧弈和同學半個身子探出扶欄,對他們喊:“趕緊去衝冷水。”
不知那水沸不沸。不過八點多了,水應該不那麼燙了。男女聞言扭頭往水房衝,一邊對彼此說沒事沒事,一邊單蹺著隻腳蹦蹦跳跳。
目光由四舍往前移,能遙遙望見二舍還亮著一盞燈。是程青豆宿舍。
好說歹說,這丫頭才答應等高考結束一起回家。
說話時,青豆距離顧弈兩米遠,目光戒備。
他問她是不是怕他?她不說話。他問哪裡得罪她了?她不說話。他見她不說話,便上前一步。他一靠近她,她就要後退,非要保持距離。
顧弈臭一張臉,伸手在她頭上彈了個毛栗子,“程青豆,你是不是傻啊!”
次日青豆左額頭頂了個大紅包出現在食堂,隔了三張桌子用看殺父仇人的眼神狠狠瞪住了他。
顧弈也沒想到自己下手這麼狠。可能也不知道要怎麼樣,隻能彈她。就像她不知道怎樣,便伸手掐他一樣。
夜色如潮,熱水內膽鏡麵碎片閃閃發光,像捏碎一地的月亮。他又看了一會,躺回到天台,伸手試著抓月亮。剛子跟他一起抓,伸一次手,背一句詩,“獨立寒秋,湘江北去,橘子洲頭。(1)”
四周和尚念經條件反射地嗡嗡接句:“看萬山紅遍,層林儘染;漫江碧透,百舸爭流。鷹擊長空,魚翔淺底,萬類霜天競自由......”
“悵寥廓,問蒼茫大地,誰主沉浮?攜來百侶曾遊,憶往昔崢嶸歲月稠。”背到這裡,有兩人舉起手電,明亮團團對撞。
顧弈望向月光,目光幽長,跟著喃喃複誦:“恰同學少年,風華正茂;書生意氣,揮斥方遒......”
......
1990年,經過預考篩選後,高考報名考生283萬。考試三天,南城一晴一陰一雨。顧弈在初中部考試,每天考完回本校吃飯,都能看到程青豆。她一直在食堂吹風扇看書、寫暑假作業。
到第三天,她頭上高腫的包完全消下,暑假作業也完成了三分之一。
考完那天,青豆在師大附中初中部的門口等顧弈。
迎麵不少學生,好幾個都紅了眼。這幾天青豆一直在觀察考生,多數都行色匆匆,念念有詞,神情詭異,像大白天行走在大馬路的僵屍似的。她捕捉到顧弈,特意觀察,發現他一直在睡覺。吃飯吃兩口就睡了,考試出來居然在揉眼睛。她困惑不解,等他從考場釋放,她主動迎上去:“恭喜啊!解放啦!”
顧弈打了個哈欠,“你不是不跟我說話的嗎?”
青豆還想蒙混過去呢,聽他主動提,隻能否認:“我哪裡有。”她沒有不跟他說話,隻是怕說的話不好聽,或者發出身體反抗,讓他不舒服。青豆知道自己不能在這個時候影響他的狀態。
雨點像篩豆子般垂直往下砸,打碎在人身上生疼生疼。
嗬嗬,沒有最好。顧弈沒在這個話題上糾纏,和同學打了聲招呼,拉青豆去吃麵。他想吃麵食,發了瘋似的想吃。
青豆問他考得如何?他舉著傘臉色陰沉:“彆問了。”
黑傘壞了一角,大半邊都兜在青豆的頭頂,他的校服肩頭濕成一片。青豆把傘往他那兒推,他的手跟電線柱子一樣一動不動,同時與她保持著一掌的距離。
青豆湊近他,瞧他臉色:“怎麼了?”
“彆問了。”他不耐煩。
顧弈額尖刺兒直梗的短發蓄了不少雨水,隨他一步一動,水珠順眉峰蜿蜒而下,在唇珠處逗留打轉,澆得整張臉濕漉漉的。
青豆盯著他死冷的一張臉,配合滴落的雨水,心頭一驚,哭腔都跑出來了:“怎麼了!”
顧弈繃著臉,始終沒說話。他不說話,青豆就急。
前前後後有不少各個學校的考生,大家說說笑笑,皆有解脫之態,隻有顧弈一副家裡死了人的表情,臉陰得宛如中邪。
青豆拉著他的袖子,“是沒考好嗎?”
他眉頭一皺,沉吟後複雜地看向她:“程青豆。”
青豆吊起口氣。
他眼裡寫滿了不明情緒,頓了好久才說:“彆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