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傳,“夕”是怪獸,“除夕”二字是除掉“夕”的字麵意思。
小南城的小孩都有守歲習慣。青豆不知道自己還是不是小孩,但她的食量肯定不算是了。
上過七八天晚自習,顧弈一家三口回西寧區家過年,青豆如蒙大赦,賴電視機前準備地老天荒。誰料,一到晚上九十點鐘,她便饑餓難耐,肚子咕咕直叫。
青梔被吵醒,問她是不是放屁了?青豆哭笑不得,讓她鑽進被窩聞聞臭不臭?青梔當了真,趕緊掖牢被子,不讓臭氣飄出來。
剛開始,她當就是餓了,沒往大吃大喝把胃撐大了想。大年夜,紙包不住火,青豆正好忙活一天沒空吃飯,坐到飯桌,如饕餮附體,一口氣吃了半碗紅燒肉。
那碗是平時盛湯的大碗,青豆吃完了肉還用肉汁澆米飯,又就了一碗白飯。青鬆收回筷子,問她還夠嗎?
青豆拍拍肚子,表示剛剛好。
蓉蓉說讀高中太辛苦了,青梔緊咬牙關,下定決心絕不讀高中。素素笑眯眯,“一定是我做的紅燒肉好吃!婷婷也能吃很多。”
吳會萍年三十在南城花園那家做飯,晚上要晚點回來。青豆收拾碗筷時,拿鋁飯盒揀了幾個菜、抄了一口飯,放進厚被子裡蓋著,保溫。叮囑梔子等會媽回來了,拿給她吃。
梔子趴在小陽台上,望著遙遠天邊閃現的煙花,背影凝固,一動不動。
素素想打個電話,問問孟庭這兩天回家狀況如何,青豆說好陪她一起去。一邊穿鞋一邊急著從梔子嘴上聽見回應。
“聽見沒!”青豆大喊。
那頭還是沒有聲音。青豆跑過去拽梔子,一拽,拽下來兩行淚。
“你哭什麼!”青豆不解,“剛不是還說要等春節聯歡晚會嗎?”
電視下午雪花,把青梔急死了。她約了幾個同學來家裡看電視。
青梔嘴硬,兩條漂亮高紮的精致小辮一甩,說想爹了。
青豆:“你又沒見過爹。”
青梔嘴巴一扁,哭得更厲害了。
好吧,這晚青豆多了個小包袱。
說好來青梔家看電視的小朋友們不來了。這幫小家夥商量好去放煙火玩炮仗。
本來一起的活動,青梔也應該參加,可他們沒帶她。她委屈,難受,哇哇大哭,想不明白。
青梔今晚對煙火有執念,要是她沒放到煙火,就是輸了。青豆拉著她的手說,那姐姐帶你去放。
素素在副食店的公用電話說了七八分鐘話,回來時,豆子已經把梔子哄好了。
青豆問孟庭如何了?素素說,“沒說什麼,就說初八去民政局。”
三人去到虎子的錄像廳,問他買煙火沒。虎子自然沒有買。今天他賣票看春晚,數錢數到手抽筋。
青豆接過他前台的爛攤子,支他買煙火去,又推了推梔子,讓她跟著去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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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弈接到虎子電話,踹了洗腳盆就往清南區趕。他實在受不了家裡的氛圍。他想,就算年三十沒有公車,他跑也要跑回去。
本來年前幾日家中氣氛明顯緩和,顧燮之開始做菜,一一展示美國學的菜式,鄒榆心笑容也自然許多,兩人坐在沙發電視機前,開始聊天。先聊電視情節,慢慢過渡到聊缺席彼此的生活。
誰料,隔了一個區的孟庭婚變傳得如此之遠,成了年三十餐桌最熱烈的話題。因顧弈一家和孟庭住得近,自然要被問到孟庭是什麼人,於雨霖是什麼人,有幾個孩子,那個帶過來的孩子多大了。
本來不關他們的事,說兩句就完了,誰能想到孟庭於雨霖的女兒叫於婷婷,和遠在美國的於婷僅一字之差。
隨這個“婷婷”“婷婷”不斷提
及,夫妻兩臉色漸漸不好。鄒榆心洗碗時摔掉了十幾隻碗。顧弈坐在二樓樓梯中央,聽清零哐啷的瓦碎,頗感疲憊。
年三十,馬路空空蕩蕩,店鋪關閉,燈火熄滅。顧弈站路牌下碰運氣等公車,結果,沒等到公車,倒是一輛桑塔納緩緩停靠。
車窗搖下,司機不認識,副駕坐的是傅安洲。他朝顧弈招手:“還真是你,遠遠看,覺著身形像。”
顧弈銜著煙,問傅安洲去哪兒?
傅安洲:“回我奶奶那裡。”
顧弈點頭,朝他揚揚下巴,“捎我一程?”
後座門打開,裡麵不是空的,還有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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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弈在街心公園叫停車子,跟寒風中的老爺爺買下了全部的煙火。他沒有再上車,而是讓傅安洲回去帶個話:“讓他們直接過來放吧,搬來搬去麻煩。”
虎子幾人正一邊嗑瓜子一邊等春晚,按照計算,顧弈騎自行車來要兩個多小時,趕上公車要四五十分鐘,怎麼也不會在春晚前開始。
傅安洲小跑進巷子,通知他們去街心公園放煙火。
虎子手上的瓜子都給驚掉了。這掛完電話沒多久呢。
窄弄上方的天空綴滿乍起乍落的彩色小水花,僅是坐井觀天,就夠眼花繚亂。虎子念了句本地老鄉的詩,“春來萬壑煙花......醒......”
詩句一落,巷尾爆竹劈裡啪啦不要命地追尾而來。
地上的老石磚膽子小,不禁炸,十幾米外的爆竹也嚇得如遇狂浪,一路摧枯拉朽,更有甚者當場顛了個肚皮裝死。
青豆拉著素素往馬路跑,生怕炸著屁股。
剛走到路口,眼前一道耀眼的煙火箭一樣,“啾——”一聲直射天空,迸裂四散。
青豆不敢往前,生怕還有下一束。虎子在後頭揚聲:“沒事兒,是個‘竄天猴’。”
眯眼細瞧,果然是。很細的一根銀花木棍插在對街地縫中。這東西利用推力上天,一燃就一發。
去往街心公園的路依然沒有燈火,卻一點也不暗。天上一閃一閃,赤橙黃綠,好不熱鬨。
街心公園,小孩三兩成群。
顧弈等得不耐煩,自己玩起擦炮摔炮,一刮一甩熟練瀟灑,吸引來一幫沒見過世麵的小孩,把他圍成一個圈。
顧弈一邊教他們摔炮的要點和角度,一邊給他們示範,如是幾回,動作快了,點火柴時摸到炭火,不小心揩到了臉上。
斯斯文文的小生忽然有股野味兒。
虎子說:“看那樣兒、聞那味兒,像剛從戰場上回來。”
青梔膽子大,見顧弈買了不少,非要放厲害家夥。她說以前在村裡,她是那個負責點火、倒數的小孩。
素素鼓掌:“阿姨生孩子的時候膽子也沒勻一勻,怎麼都生給你了。一點沒給你姐留。”
青豆堵著耳朵,假裝沒聽見。她有點怕煙火放炮,彆人放、她敢看,但從來不敢自己點火。
熱鬨她要湊的,不過大概看看就好,參與度不高。
顧弈拿起“火樹銀花”,問她要玩兒嗎?青豆點頭。
他們默契很高。顧弈幫她點燃,晃了晃,等電光火花炸開才遞到她手上。
這火花真好看,看一輩子也不膩。
青豆捏著鐵簽,酒窩深陷。她今天沒有紮辮子,長及腰際的頭發散落,遮住耳朵,露出張粉筆般光滑的皮膚。
“那個......”還沒說完,一陣猛烈的寒風刮來,揚起青豆的頭發。她一邊皺眉躲風一邊甩頭護發,一邊還要保護火樹銀花,好一陣手忙腳亂。
有一綹發尾不幸,被燙了掉一厘米,卷成彈簧圈,還焦得冒煙,發出股燒棉花的怪味。
顧弈掐
住那綹,遞到青豆眼前:“燒著了......”
青豆咯咯直笑:“沒事兒,我頭發多。”
那綹頭發被顧弈舉至頰側,擋住青豆半張臉,讓她看起來像一隻夜裡斷了胡須的小花貓。軟乎乎的。
顧弈喉結滾動,“要不要許個願?”
青豆遲疑,把火樹銀花送到他眼皮子底下,“你點的,你許吧。”
火樹銀花即將燃儘,他想也沒想,脫口而出:“祝程青豆考個好大學。”
“那你明年許什麼願望!”還有一年呢。
“明年就再許一遍唄。”
青豆強調:“點一根火樹銀花隻有一個願望哦!”
顧弈理所當然:“嗯。都許給你。”
連續兩年的新年願望都是祝她考個好大學嗎?
火樹銀花在他的眼中閃爍不停,激耀成少年的一片赤誠。青豆有一刻心好軟。她想,顧弈真好,好到她願意以身相許。
要是他沒有協同虎子點“風火輪”嚇她,她肯定會笑嘻嘻地把這個想法當玩笑告訴他。
但顧弈真是個大混蛋。被虎子附耳挑唆了句“點那個,嚇死青豆”,顧弈便樂不可支,鬼鬼祟祟,悄悄在青豆腳邊幾米遠處點了風火輪。
這是青豆最怕的東西。比大地紅還要怕。大地紅麻雷子雖然響聲大,但是行事光明磊落,隻往一個方向出招。這個“風火輪”完全就是陰險小人,燃放後三百六十度旋轉飛輪子。有回,虎子沒有固定好,這東西滿街亂竄,最後瞄準鼠竄得最慢的小孩——青豆,追蹤式飛輪子轟炸,炸得她跌坐在馬路中央,哭了一晚上,幻覺自己下肢炸沒了。後來還是青鬆來抱,才肯挪動屁股。
顧弈不知這樁事,點火時虎子才說到一半。點火後,兩記輪子旋轉飛出,青豆失聲尖叫,虎子哈哈大笑,顧弈後知後覺意識到不好,衝上去要拉青豆跑。
青豆餘光掃見顧弈和虎子竊竊私語,沒作他想,萬沒想到是在整自己。
她撕扯嗓門,拿手肘撞顧弈腰肋:“啊——你們王八蛋!”
人急起來,下手特彆重。顧弈肋下像被捅了一刀。
下一秒,青豆雙腳離地,被他雙臂席卷往花園的雕像建築走去。青豆會放過他嗎?青豆殺瘋了,手腳並用掛在顧弈身上出拳頭,把他當沙包出氣。
冬天穿得多,人人裹成棉花被,青豆打完顧弈跑去揍虎子,虎子可沒顧弈那麼耐打耐痛,五六拳頭便開始還手,和青豆廝打起來。
青豆失心瘋亂抓,控訴虎子顧弈心狠,都說好男不欺女,他們倆居然聯合欺負她!她哇哇大叫,虎子咿咿呀呀,兩人從草堆滾下階梯,扭打至馬路中央。
素素以為真打起來了,趕緊去拉架,誰曉得拽開青豆,這丫頭頂著頭飄雪般的乾草和泥巴,笑得齜牙咧嘴,酒窩開花:“啊——王虎——我跟你拚了——”
硝煙彌漫的街心公園中,他們瘋跑,尖叫,大喊,點燃天光,聲振林木。天地之間,城市之中,好像就隻有這麼幾個人。
青豆虛脫,虎子力竭。倆人被素素顧弈扶到草叢台階,仍在有氣無力地對罵——
“死豬頭三!”
“書呆子,沒人要。”
“你家裡沒鏡子,還沒有尿嗎?”
“什麼?”
“我讓你撒泡尿照照!”
回去路上,青豆羨慕起青梔。她玩兒困了,主動挑了個夯實的背一攀,一路睡回去。
可憐青豆得支著兩條腿往回走。
素素笑:“和上次看完《廬山戀》一樣,還是我們幾個人。”
青豆左右一看,“真的耶,也有梔子呢!”
顧弈說:“我記得,是88年,梔子第一次來小南城!”青豆樂壞
了。當時她不肯坐他車,他也不邀請她坐,兩人較著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暗勁兒。
虎子說:“不過那年是夏天。”
素素回憶:“對,還有,那年梔子也困了。哈哈哈,小孩子睡真早。”
最與回憶暗合的一點,是走到東門橋,於雨霖端著水果罐頭水杯,站在橋頭,來回踱步。
上次也是呢。
青豆主動叫人:“於叔叔,新年好。”
素素一愣,也點點頭。
於雨霖好像就在等他們,見著他們如釋重負,沒有意外。他抿唇笑了笑,把素素叫到一邊說話。
青豆猶豫,是先回去呢還是等一會,顧弈背著大梔子也怪累的。還沒猶豫完,素素已經回來了,正往兜裡塞東西。
到樓道口,青豆好奇,捅捅素素胳膊肘:“嗯?”
素素歎氣:“給了我個紅包,說明早可能沒空給我。”
青豆低聲:“挺好的。”
素素:“嗯......”
-
他們約好把梔子送回家,晚上幾人一起守歲。虎子素素留樓下等他們,青豆顧弈上樓,說服吳會萍。
“你說我媽會同意我出去守歲嗎?”青豆惴惴。
“會的。”顧弈語氣很篤定。
青豆雙眼純真,一眨一眨:“真的嗎?”
顧弈點頭:“嗯,賭十塊錢。”
青豆翻了個大白眼:“我沒錢!”
確實不用說服,吳會萍早累睡了。顧弈小心翼翼把梔子抱進床上,再由青豆擠了把毛巾擦拭手和臉,一切搞定。
掛毛巾時,青豆看了眼顧弈的花臉,伸手點了點:“你要不要擦一把?我用梔子的毛巾給你擦一把吧。”
他兩手抄兜,本能後退一步,拒絕道:“不用。”
青豆歪頭,故作疑惑,把牆上那麵塑料大花鏡子送到他麵前:“真的嗎?”
顧弈照向鏡子,瞳孔一震,把臉低了低:“擦吧。”
就跟野戰部隊出來的似的,臉上黑一塊灰一塊。青豆笑得不能自已,尤其聯想到他一路回來的沉靜冷傲,手笑得直發抖。
毛巾碰上他的臉,不像擦拭,而像撞擊。
青豆叫他接著:“你自己擦。”
顧弈頭低著,手仍插在兜裡,一動沒動:“你幫我擦。”
他的眼神像蛛網,看似鋪天蓋地,實際很脆弱,輕輕一挑就會偏開。但挑開後,青豆知道那蛛網粘人難扯的感覺會一直糾纏。
在他的逼視下,青豆憋回了笑意,謹慎地拿手指點過他臉上的汙物。
擦到一半,顧弈叫她:“程青豆!”
青豆“啊”了一聲,剛一張嘴,眼前罩下來一團黑影。光消失了一秒,嘴裡塞進個東西。
了。當時她不肯坐他車,他也不邀請她坐,兩人較著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暗勁兒。
虎子說:“不過那年是夏天。”
素素回憶:“對,還有,那年梔子也困了。哈哈哈,小孩子睡真早。”
最與回憶暗合的一點,是走到東門橋,於雨霖端著水果罐頭水杯,站在橋頭,來回踱步。
上次也是呢。
青豆主動叫人:“於叔叔,新年好。”
素素一愣,也點點頭。
於雨霖好像就在等他們,見著他們如釋重負,沒有意外。他抿唇笑了笑,把素素叫到一邊說話。
青豆猶豫,是先回去呢還是等一會,顧弈背著大梔子也怪累的。還沒猶豫完,素素已經回來了,正往兜裡塞東西。
到樓道口,青豆好奇,捅捅素素胳膊肘:“嗯?”
素素歎氣:“給了我個紅包,說明早可能沒空給我。”
青豆低聲:“挺好的。”
素素:“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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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約好把梔子送回家,晚上幾人一起守歲。虎子素素留樓下等他們,青豆顧弈上樓,說服吳會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