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城和西城隔了好遠,這裡前些天下雨,今日夜色當好。
顧弈與另一個飯量大的舍友加完餐,結伴從食堂回來,穿過開水廣場,正商量要不要去打籃球,走到男生院門口,遠遠便看見章敏。
顧弈迅疾轉身,隱進黑暗。有點鴕鳥裝死的況味。
顧弈加入又退出健美操社後,又被章敏盯上了。據說,攝影社在她大興安嶺一樣的熱情中迅速擴張,不消一年,從30人的小社團,擴展為可以申請活動經費的100人社團。
顧弈上學期沒帶相機,為了給程青豆拍陰曆陽曆的留念照片,特意問同學借相機,在3.31和4.1拍了兩張照片。
恰逢攝影社活動,被借相機的同學空手出席,活動間談及原因,他自然地道出:被顧弈借走了。這不說還好,一說點燃了章敏的餘怒。
她很生氣,本來社裡擁有相機的同學就不多,新社員多是空手套照片的愛好者,來觀摩學習的,顧弈這個有相機的懶漢居然還借走一台,一定要好好罵一頓。
顧弈沒理她。
他借的是同學自己的相機,又不是借的他們攝影社公用的。同學同意就行了,她管得未免太寬。
那茬過去,這學期退健美操社,顧弈又被她逮住了,真是跑的了和尚跑不了廟。
章敏是火眼金睛,誰也逃不過她的眼睛。或者說,顧弈的身形很難遮掩。就算不看本人,光翻體檢表,也能被數字驚豔。
“顧弈!”章敏叫他。
顧弈聽見念叨,煩躁地皺起眉頭,條件反射就要跑。老大拉住他,還老實巴交,“老六,有人叫你。”
老六是顧弈。宿舍統共六人,他最小,排第六。他很老卵,一副牛逼樣,所以大家叫他老六,而不是小六。
隻是,遇見章敏這種鼻涕蟲,顧弈管他老幾。
步子邁開,人還沒跑掉,樓管阿姨又叫了:“顧弈,你電話!”
顧弈甩下句:“就說我不在。”腳下飛快跑了。章敏小跑追上,罵罵咧咧。
顧弈這廝有股犟脾氣,不想說話的時候,一個字都懶得說。對程青豆尚且都會犯病,遑論其他人。他用了衝刺的勁兒,雙腿拉伸,狀如滿弓,一口氣拐過兩幢樓。把章敏甩掉,又順著原路,大步流星經過開水廣場,走進一舍。
他伏至樓管阿姨的窗口,禮貌敲敲:“阿姨,我是306顧弈,想問我的電話......”
“不是讓說你不在嗎?”阿姨正在納鞋底——一項顧弈看了無比眼熟的動作,有陣子,青豆經常坐在樓道口納鞋底。
“謝謝阿姨。”
阿姨連忙收起手上的活兒,掬起皺紋,朝他和藹道:“等會再有電話我叫你。”這幫小子裡,她就挑了好看的記得名字。老三說過,樓管阿姨比他媽都偏心。
顧弈又說了聲謝謝,無所謂地往上走。
算算時間,差不多是鄒榆心打來的。她一周必須要來兩通電話,大概在周二三一通,周六日一通,尤其是周末,必須要來一通,生怕他學壞。
到九點,顧弈排隊進廁所衝了把涼,衝到一半,被一聲聲傳聲,叫下去接電話。
老三負責帶話到盥洗室,“你電話。”
顧弈麵無表情:“哦。”他聽見了,心嗤道,這一聲聲喊得跟快馬加急的重要情報似的。
老三一副感興趣的表情:“說是個姑娘。聲音可甜了。”
慢條斯理傾倒澆身的水,陡然落成瀑布,一盆子當啷一澆,一道黑影速度越出盥洗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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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頭南城,青豆驚掉了下巴。
她是往公館打去的電話,竟然是虎子接的。三句話之後,青豆才意識到,不對啊,我是打給素素的。
“王虎!你怎麼回事!”她咋呼了一聲,把門口老李嚇半截煙頭嚇掉了。
青豆不好意思,背過身,麵朝牆,壓低聲音,“你晚上八點多,在素素那兒乾嗎!”
虎子淡定,還反罵她沒見識,這就嚇到了:“我們打牌呢!”
哦,打牌。那就說得過去了。
她總覺得怪怪的。素素在這場通話裡始終沒出現。
她又打給了蓉蓉。跟東東咿咿呀呀,說大嬢嬢想他了,他說也想大嬢嬢了,一大一小隔著電話哭了起來,把蓉蓉一陣無語。
青豆沒帶通訊本,加上很少給顧弈打電話,號碼記得不是很清楚。
桌前沒有紙筆,她心裡來去背了無數遍,終於撿著一串順口的數字,來回吐納,鼓足勇氣,給那邊打去電話。
她很怕打錯號碼,會是外國人接。
等那頭接起,小心翼翼問:“是華西男生院嗎?哦哦!是華西啊!那請問一舍的顧弈在嗎?”
那邊好一會才給回音,不在。
青豆唇焦口燥,左思右想,想不出要打給誰了,終於依依不舍結束通話。
也就十來天沒回去,怎麼會這麼想這些人。完了,她注定無法浪跡天涯,隻能安居一隅了。
青豆伏在桌上,徐徐入夢。
屋內有個小縫,一直滲水,得用水盆接著。約摸到十點,老李起身將屋內等水的盆倒掉,青豆也要起,被老李按下去了。
她睡得很不舒服,潛意識裡認定這是趴睡姿勢不佳以及雨天濕熱的原因。
到十一點,再睜眼,明白了這股不舒服的來源。水淹進膠鞋,灌了她一腳的水。而青豆,處在一股不斷上升的水壓之下。
四周的水淹到了她的大腿根。她忙推醒老李,對方也嚇了一跳,這怎麼弄,還值班嗎?值下去明早不會淹到脖子吧。
他們倆爬上單薄的辦公桌,陷入無助。老李說,等會要是淹到胸這兒,咱們就走。
青豆應好。
鐘在一點時罷工,青豆好久都不見時間走動,仔細一看,早停了。就好像希望也在一點停掉了一樣。兆頭真不好。
她和老李粗估此刻是兩三點,離天亮還有好一會。
他們困在水中央,門被東西卡住了,死活也推不開,雨水聲太大,不休不止,加上他們距離宿舍食堂隔了一整個訓練場,甚至都沒有求救傳到那邊的可能。
黑燈瞎火,身體開始發冷。水淹到胸部,恐懼無助漫至喉嚨眼。
老李急中生智,人埋進渾水一次又一次,去找卡住門的東西,終於踢開橫斜的拖把,衝破民房傾斜的阻力,把門打開,他再次埋進了渾水。
青豆著急:“怎麼了?”每次老李埋下水,她都擔心他上不來,一直緊緊拉著他的手腕,示意他要是喘不上氣,一定要搖動手臂給她信號。
老李這次埋進去,是去找方才那隻等水的盆。要是等會房頂也不安全,他們還有個能漂浮的東西。
青豆利索踩上早就注意位置的窗沿,借老李的托力,一舉爬上民房頂。拉老李上來費了點功夫,但他到底是經曆過一次水災的,經驗豐富,兩人翻了幾次身,還摔進一次水裡,終於相扶落上了房頂。
四周黑壓壓一片,滂沱大雨仍然沒停歇。他倒頂著水盆擋雨:“睡會吧,我看著,會來人的。”
雨水砸在大盆,發出悶悶的咚咚聲,像在山洞。
青豆一點也不困。她衣服濕得掛身,很不堪,於是抱著手臂,蜷縮身體,一開口,著急的第一件事竟然是:“天哪,電話淹掉了,會不會壞啊。”
那可是寶貴的電話啊。
老李笑話她,怎麼比他還守財。
他手往洗白的襯衫兜裡一掏,取出鼓鼓的東西。煙澆濕,沒法抽,和煙放在一塊的電話本也濕了。他取出裡麵夾著的照片,小心翼翼擦水漬,“哎呀,濕了。”
青豆借天光一看,老李的臉被水花了,倒是他媳婦的臉還好端端的。頭上紮了條花頭巾,是個笑盈盈的女人。
“沒事兒,有底片嗎?有底片還可以再印一張。”
他仍在擦,輕聲說:“印照片挺貴的。我看看能不能擦掉。”
青豆知道擦不掉的,又不忍心打擊他,便扯開話題,同他在汪洋黃水裡聊天解悶。
老李經她一問,倒是很有聊天興致,畢竟這種事跟彆人也沒法說。男人不愛聽,也沒女人會溫溫柔柔問你和老婆怎麼認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