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低眉含笑,說自己和老婆相識是媒人說親,當時他不願意娶她,可沒辦法,兩家說好了,沒他反對的空間。
真就到洞房那天,老李也沒記清她長什麼樣。後來他攢了筆錢,到縣城裡讀書,她老去看他,害他怎麼躲也沒用,還被同學笑話。
他說他媳婦比不得青豆這種開化的大學生,是特土的那種農村婦女,死心眼,認準人,他不要她,她也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就算進棺材也隻認準他一個。他初中念了七年,念一年回鄉下種兩年地,攢點錢再去讀。雖然他家窮得連畜生都喂不起,更沒錢讀書,但他堅持讀書。他很軸,堅信讀書比種地重要,為此被鄉裡好一陣笑話。
沒人理解他,隻有她支持他讀書。
老李講得很粗,全是不稀罕她,不在意她,她非粘著。
可昨晚那通電話,他聲音老溫柔了。簡直是從磚頭裡小心翼翼拉出根頭發絲,護得可當心了。
青豆感動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想到了哥哥嫂嫂,心頭起勁兒,感歎出一句:“那你一定很愛她!”
老李嚇了一跳,老臉一紅:“啊?什麼愛不愛的。”
騙人。青豆撇嘴:“不愛為什麼臉紅?”
老李沒想到現在的女大學生這麼大膽。愛這個字是能這麼用的嗎?愛……不是廣播報紙裡才能說的詞嗎?不是用在祖國媽媽身上的詞嗎?
至於臉紅,很快明白源頭。他們看似無助地頂著盆,實際聊得熱火朝天,連遠處電筒光都沒注意到。
“同誌!那邊是值班的同誌嗎?”
“同誌!”教官禮貌。
“程青豆!”傅安洲大叫一聲,才引起青豆的注意力。
電筒光遠遠打來,在他們臉上來回掃蕩,青豆趕緊站起,朝他們尖叫揮手:“啊!我們在這兒!”
原來這就是希望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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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豆是不知道,這希望的光搖了一晚。
南城周邊幾省連天暴雨,廣播天天報水災,軍營在山頭,不算低窪,災情來得晚,據說市裡早淹成了一片。
虎子在素素家也逗留了兩日,出不去。他接完青豆電話,跟素素說豆子剛來電話了,不過我什麼也沒說。素素想想不對勁,奇怪為什麼青豆來電話。這時候複盤,虎子才回憶起來,青豆有點吞吞吐吐的。
素素擔心她出事,遇到困難了,便打給青鬆。青鬆說,剛剛青豆來電話了,說了好一會話呢。
怎麼一晚上打了這麼多電話啊?素素心頭擔心,又打去給顧弈。
顧弈赤膊身體,就穿了條褲衩,濕漉漉衝下樓,在狼藉的宿舍過道裡落下一路水澤。
站在一舍樓管窗前接起電話,聽見是羅素素,顧弈當場就想甩手走人。尤其麵前還站著個殺回馬槍的章敏,笑得好不得意,他的臉登時臭成驢糞坨子。
素素問青豆打來電話了嗎?顧弈擰緊眉心:“沒有。”
“哦,她沒打給你啊。”素素想,估計是知道遠水接不了近火,先打給了南城的朋友。
顧弈問:“什麼意思?”
素素說,“豆子今晚打給了我虎子和她二哥,打了好多電話,我沒接到,虎子說青豆聽起來不高興,本來想問問你的。”
顧弈抓聽筒的骨節一緊:“你們那邊情況嚴重嗎?”
“有點,清南區河道多,西寧區在坡下,似乎不太好。”
“你剛打電話給我了嗎?”他忽然想到之前還有個電話。
素素說沒有,就打了這個。
顧弈算了算位置,捂住聽筒,問樓管阿姨,“阿姨,剛剛我有一個電話,是男的女的?女的?哦,那聲音是年輕的嗎?”
阿姨回憶,“也是個姑娘,聲音比這個亮堂些。”
素素講話有口音,軟糯糯的,青豆字正腔圓,咬字清晰,喉音很清亮。
那就對了,是程青豆。她剛剛打給他了!
顧弈問素素要電話。
素素奇怪,什麼電話?
顧弈不耐煩:“豆子軍營的電話啊!”
素素翻白眼:“我有她電話還打給你乾嗎!”
一晚上打給這麼多人,肯定是出事了。她怎麼也不說啊!
顧弈想來想去,撥打BP機服務中心,給傅安洲去到條消息,讓他趕緊回通電話。他和青豆是一批軍訓,也許能有她的消息,也更清楚那邊的災情。
他去取電話卡時,章敏一路跟著,連他跑公用電話亭排隊,她也亦步亦趨。顧弈一直忍著,等打完電話,章敏興致高漲發表她的傳銷式演講,顧弈終於忍無可忍。
他兩指銜著電話卡,指向張敏,一字一頓告訴她:“章敏,不要再纏著我,不管你是想拉我進攝影社,還是討厭我,或者喜歡我,我都對你沒興趣,我是不可能去那個瓜皮攝影社的。”
他說出喜歡二字,徹底觸怒章敏。
她倒退兩步,跟見著鬼似的。沒見過有男的這麼不要臉的:“鬼才喜歡你,你太把自己當個人了吧。”
暴躁情緒下,她做了個乾嘔的表情。那惡心的樣子,與那年夏天青豆被摸耳朵後的反應一模一樣。
章敏快速跑了,消失在人來人往的開水廣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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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安洲所在的宿舍位置距離青豆較遠,收到顧弈消息,好一番問詢,才知道她在平房值班。
學生們陸陸續續擠往二樓三樓,望洋興歎,那樓裡沒有電沒有水,隻有百無一用的書生們。
傅安洲與教官劃著皮劃艇,找到青豆和老李。幸好平房還露出個頂,勉強算是個坐標。
她對這晚發生了啥一無所知,對傅安洲的從天而降頗為驚喜。他打著電筒,大聲叫她名字的時候,像個英雄!
傅安洲問她,為什麼給這麼多人打電話,不給他打?他說過,可以給他Bp機發消息的。
青豆懷疑他故意這麼問的:“你離我這麼近,打什麼啊?而且,你也沒電話。”
傅安洲笑話她:“那你打給那麼遠的顧弈,有用嗎?他急得今晚都沒回得去宿舍。”
樓管阿姨十點關門睡覺,為了等電話,知道青豆消息,顧弈這晚露宿電話亭下。
青豆歎氣:“我隻是想打過去說說話,哪想到我們這兒會淹掉。”
傅安洲說:“虎子還打去了市電視台,要求他們趕緊解救大學生。”
青豆噗嗤一笑:“有用嗎?”
他低下聲:“電視台也淹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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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秋,南城雨特多。
老李胸前揣著合照,青豆沒有,她身上揣著跟大哥要的護身符。
嘴上說相信科學,實際還是迷信的。
因為這一點小小的迷信,青豆逃過一劫。老李仗著有救災經驗,又從民房那兒成功獲救,加入了救災誌願,一起解救附近的村民。
等雨勢結束,南城92級光電兩個班總人數變成了89人。青豆的本子裡夾了一張花掉的照片。
青豆在他頭也不回地出發前,接過照片,答應要幫他修複。
可實際天亮時,整張水泡過的照片就已經全花了。就像忽然消失了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