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三十,南城萬家燈火。
過年學生回家,學校本就荒涼,此刻家人齊聚一堂,本該喜慶喧鬨,哪料氣氛喪如上墳。
家中無喜事,實在沒彆的好說,隻能祭出顧弈來衝喜。他打小優秀,什麼都能拿出來吹牛。叔叔們給顧弈戴高帽,施展社交技巧,紛紛預訂看牙名額,顧夢也不甘示弱,說她也有好消息要說。
鄒榆心不讓她說,“有事我們回去說。”
顧夢非要說,還奇怪,“顧弈這麼牛,我也不能太落後。”
“你牛什麼?”鄒榆心努力控製自己。
顧燮之壓住她的肩,對顧夢說,“年三十,爺爺奶奶都在,少說點,吃完回去說。”
黑子為了不給老人添堵,沒上桌,一直在外頭抽煙。
想到他大年三十陪自己回來,卻隻能在外頭吹風,沒飯吃,再是美味佳肴,顧夢也難以下咽。
她無法忍受他們虛偽的笑容,厭惡粉飾遮羞的體麵。
一秒捱一秒,終於忍無可忍。顧夢擱下筷子,深鞠一躬,說吃飽了,抱歉先走一步,明早回北京,今晚睡火車站。
擱筷子、走步子、穿外套,一係列動靜在無聲無息的僵滯中被放大。碗筷清脆,衣料窸窣,腳步悶響,似乎覺得這還不夠,回頭若無其事問鄒榆心:“戶口本在哪裡?我回去拿了就走。”
顧燮之:“你先回去,我和你媽吃完飯跟你聊聊。”
顧夢自顧自,耀武揚威般:“北京那塊兒領證好像沒有戶口本也行,開個證明就可以了。”
顧燮之:“你什麼意思?”
外頭爆竹聲響的時候,屋內也不甘示弱,一碗紅燒肉被用力摜在地上。是爺爺摔的。
顧弈低頭,遊離般閃過片刻恍惚。
他看著瓷磚上冒著熱氣的油物,想起了程青豆。她要是置身此地,看見這麼一大碗紅燒肉沒了,大概率要心疼死。
這道聲響加速了顧夢的離開。顧弈想也沒想,追了出去,一把拉過她,意外看見了兩道淚痕。
原來顧夢也會流淚。
顧弈拉她和黑子上車,帶他們去拿行李。
駛出原理工大的老校舍院,顧弈問她:“真的不多留幾天嗎?”
顧夢話很決絕:“這輩子再也不會回來了!”她這次回來是想跟家裡說一聲,自己找到幸福了,在北京一點也不苦,可照這兩天情況來看,他們並不希望她幸福。
顧弈知道她軸進去了:“怎麼可能?”哪有父母不希望孩子幸福的。
顧夢苦笑:“如果你帶老婆回家,遇到這樣的情況,不給好臉,不讓進門,你能吃得下去飯?”
顧弈手扶著方向盤:“我吃不下,但......”
顧夢諷刺:“你也不會遇到這種情況的,我知道。你帶回家的姑娘,肯定漂亮大方,大家閨秀,所有人歡迎都來不及。”她在瞎操心什麼,這種情況,又怎麼會在顧弈身上上演。
他五指捏緊方向盤:“我吃不下!但我如果能預判到這種情況,我也不會帶她來。”
在他看來,就是活該。
車子停在光學實驗樓後,他們進去了一趟,打包得很迅速。顧夢和黑子在樓下等了顧弈一會,他才從房間摸到煙,慢吞吞銜著煙打火,還給黑子遞了一根。
顧夢也要了一根,還搖下窗戶,提醒他們把煙灰撣出去,彆沾在新車上。
黑子對顧弈說:“麻煩您送我們去趟火車站。”
“大年三十,賣票的都下班了,去了也沒票,我給你們找個地方住一晚,你們明天早上去買票。”
顧弈開到百花巷,在門口的花盆、木板、窗縫裡下摸齊兩把鑰匙,讓他們進去。
顧夢左右一掃,哎喲了一聲:“我以為好歹有張床呢。”
“有的睡不錯了。”顧弈白她一眼,指了指牆架子上的零食飲品,讓他們看著吃,彆弄亂了。接著沒多廢話,轉頭又回了爺爺家。
鞭炮聲熱熱鬨鬨。
顧夢和黑子玩了兩把台球,興致缺缺,把行李裡的衣服全取出來鋪地兒,準備晚上蓋在身上取暖。
她嘀咕,這小子是想凍死她。黑子說,你弟人不錯。
顧夢正要回應,折疊的毛衣裡掉落下來一個紅包。
看得出是倉促硬塞進去的,紅包都折了,裡麵的八張一百塊簇新簇新,在燈下反光。
黑子也看見了:“誰給的?”
顧夢指尖撥了撥,垂眸半晌,吸吸鼻子:“管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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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整個春晚,顧弈像看了場木偶戲,每個人都沒有表情,笑也是強扯出來的。好不容易到家,以為會好點,誰想到鄒榆心和顧燮之吵得不可開交,比外麵的鞭炮還要響。
好不容易鬨到天亮,隱隱有睡意,又要爬起來去爺爺家吃新年的第一碗紅棗年糕湯。
餐桌上,他們又開始了新一輪壓抑的會談。
憤怒是最好的提神劑,老人應該也沒睡好,但聊起孫女終生大事,精神矍鑠,條理清晰,滔滔不絕。顧弈沒有情緒,強支在那裡東倒西歪。
到下午,顧弈跑路了。他對鄒榆心說去鄉下找朋友玩,鄒榆心心事重重,和顧燮之商量這兩天去北京找顧夢好好談談,見見黑子家人,看看家底,沒工夫管他。
大年初一是霧天,全市喜慶,熙熙攘攘,一片鞭炮紅。穿過市區,各家店鋪用錄音機播放《新年好》《歡樂年年》等歌曲,曲子錯落,這家放前奏,幾米外放**,形成了熱鬨的延遲。
音像店最特彆,用的是兩個立式大喇叭,走過路過,不少腋下夾個包的年輕人駐足聽歌。顧弈將車載磁帶槽劣質的盜版磁帶取出,左右翻了翻,下車買磁帶。
這盤磁帶是路邊的三輪車上買的,兩塊錢一盤的熱門歌曲合集,錄得太差勁了,好多歌聽一半就沒了,撓得心癢。
誰能吃得消,深情滿滿灌入情緒的“你把我灌醉”歌詞下一句,接的是黎明《夏日傾情》的前奏。
音像店也是盜版,刻得稍微上路子,歌詞印得清晰,比較少出現唱著上半句,沒了下半句的情況。顧弈進去晃了一圈,店內五花八門,他左思右想,拿了盤鄧麗君合集和流行愛情曲目特輯。
一轉身,巡邏防止彆人偷雞摸狗的老板,拍拍他的肩,手指彈彈磁帶,得意說:“小夥子,有眼光!”
老板表示,鄧麗君這盤是正版磁帶,除了新華書店的音像專櫃,全南城隻有他家進了。這盤磁帶的質量和彆的不同。
見顧弈猶豫,又擱下定心丸:“不好包退,反正我店就在這裡,跑不了。”
顧弈摸摸口袋,把流行愛情特輯放了回去,花十塊錢拿下這一盤。
汽車駛出市區,恍入無人之境。四周建築時而消失,時而浮出地表,像一張起伏的心電圖。
天光收梢,霧靄低垂,四下安靜,速度一百二十碼,伴隨碾過石子路的車輪聲,鄧麗君的嗓子愈加空靈撩撥。
同樣是一個人開車上路,開桑塔納,人舒服得像在空中飄,開貨車,就像被丟進了打麥機。汽油車和柴油車到底不同。
開到程家村,統共用了五個小時。中間找到一家加油站,顧弈花光身上最後的錢,加了五十塊的油。本來今早應該獲得一筆可觀的壓歲錢,不該這麼山窮水儘的,結果......所有人無心過年。
下車時,天擦黑,車停在距離她家兩戶之外。
顧弈站在土腥氣的田地邊,慢條斯理摸出最後一根煙,也不急著點,仰頭一抿,欣賞起夜空來。
大年初一,煙火盛開,星光璀璨,兩廂爭豔,不看可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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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九四年,收了個好尾,一九九五年,開了個好頭。
青豆夾在兩廂中間,度過了一個無比愉快的年。可以在她的人生裡排前三。
還沒畢業,不愁工作,是個風光的大學生,每天都有四麵八方的鄉親們帶著孩子來找她取經。青鬆形容她兩眼含笑、輕描淡寫點撥彆人的模樣,像尊菩薩。
青豆扮演小講師,鼓勵小同學。小同學也有朝聖心態,青豆說什麼,他們都一臉虔誠的點頭。反觀青梔,興高采烈來,愁眉苦臉坐。她的小夥伴們早就有了新朋友。
青豆和青梔去田裡摘菜,蓉蓉看她倆並肩縮腦袋的模樣,還玩笑,“他們以為家裡有大學生有老師,學習就不用愁了。我看呐,完全沒關係。”
青梔這初中讀得明顯在混日子,從來不主動寫作業,因為經常掛紅燈,臉皮又天賦異稟,所以家長簽字也可以毫無壓力。
回到鄉下,她往外奔了兩天,坐到冷板凳,居然主動在天黑前回家,打開寒假作業,大庭廣眾之下,拿筆寫作業。
青豆和蓉蓉目瞪口呆。大伯則誤以為,青梔成績肯定也很好,一家都是人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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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三十早上,青豆帶青梔去了趟南弁山。附近村民送來無數水果饅頭,青豆拎了個馬夾袋上山,背了個大背簍下山。
可謂滿載而歸。
青梔一直以為大哥是個一無所有的和尚,在山上很苦,到山上玩了一圈,如此有意思,腆著臉特彆自來熟地對大哥說,下次還要再來。
等他們走了,明鏡,也就是青柏,才打開青豆給的信封,取出內袋的兩張照片。
一張是抓拍的吳會萍,站在一個油煙嫋嫋、不算寬敞的廚房灶台前,直視鏡頭。沒有皺眉,但眉心因某種習慣性蹙眉刻下印記,顯得有點凶。
另一張是青鬆和青梔,兩人盤坐沙發,正頭頂頭,比誰腦殼力氣大,嘴角的快樂溢出了黑白底色。
他看了許久,又靜坐許久,才收起照片。放照片進信封的動作很鄭重,就像手上拿的是自己失去的那部分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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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山,青梔對青豆說,“大哥長得和二哥完全不一樣呢。不過,第一次見麵不陌生,像親人。”
青豆糾正:“我們就是親人。”
青梔捂嘴,嘻嘻哈哈掩飾失言:“那為什麼他不下來啊?是和尚不可以下山嗎?”
“可以吧。”青豆來過山上幾趟,見過住持,挺好說話的老光頭。
“那為什麼?”
“可能是他不想下來吧。”青豆這樣說。
“哦。”青梔還是不解,“那娘怎麼不上來?”
“可能是她不想上山。”
“騙人!她明明就想。”她們出發往鎮上去,吳會萍的目光一路追著,直到石子路儘頭。
青豆不再說話,青梔也懶得問。她歡天喜剝橘子,到家還懂事地分給堂侄子。蓉蓉好奇,拉青梔問大哥在山上過得怎麼樣啊?
青梔想了想,形容道:“像天上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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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豆家的黑白電視轉賣給了大伯,前幾年看到還挺新的,這幾年折騰舊了。青豆重逢這台電視,腦子裡冒出了個擬人比喻:一轉眼,連電視都老了。
大年三十,不少鄉親聚在電視機前,蹭春晚看。
中間信號沒了,全屏雪花,青鬆爬上房頂調節天線,青豆則裹緊襖子,抱著燙壺,搖晃身體取暖,聽鄰居吹牛皮說當年。
她差點忘了自己曾經多麼恐懼這裡。
煙花爆竹聲中,她幸福得像一顆躺在豆莢裡的小青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