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一,青豆一家跟著吳會萍去了趟外婆家,可遠可遠了,路上顛簸了一個多小時。吳家不愧是養出吳會萍的家庭,各個都比較悶,不會說普通話。由於老人走了,兄弟姊妹之間關係有點散,隻有進城上過中專的二姨能說上幾句話。
大家生疏,表兄妹們比南城不常說話的鄰居還要陌生。傍晚回到大伯家,蓉蓉鬆了口氣,才延續上熱鬨的過年氣氛。
青鬆低聲調侃:“現在知道我去你家的感覺了吧。”
每年初一,他都要做好心理武裝,去蓉蓉父母家走親戚。
去她家真是上刑。買什麼都不合適,貴了是充大款,不合他們這便宜身價,便宜一點聊表心意,又像不拿人家當回事。那感覺,生不如死,和上學讀書差不多。
今年也是青鬆婚後過得最沒負擔的一個年。他哄蓉蓉,以後都回來過年好不好?
蓉蓉把包袱拋給東東,“以後都回來過年,好嗎?”
青梔有情緒,大聲搶答:“不要!不要回來了!”她已經沒有朋友了!她再也不要看見那些人了。
鬨鬨騰騰,又到晚飯。
一到弄飯,蓉蓉就有些局促,村裡沒有不會做活的女人,要是女人不會弄,那麼男人是要被看不起的。吳會萍不讓她幫忙,她不好意思,伺候在吳會萍、大伯母和嫂嫂身後,時刻準備搭把手,做做麵子工程。
活可以不會做,人不可以不懂事。
吃飯前,青豆站門口聽青梔嘀咕了一聲,村裡居然有汽車。
青豆先沒在意,等吃完,轉悠著收拾碗筷,進進出出好幾回,老遠望見紮眼的坐標燈,心底莫名其妙敲響一聲驚鑼——不會吧?
顧弈確實跟她提過一嘴,年前要拿車,還約她一起去南城新開的傾城咖啡館喝咖啡。青豆對車不感興趣,但想去喝咖啡。某次馮珊珊約馮蓉蓉喝咖啡,蓉蓉順道帶上了青豆。
那絕對是青豆最小布爾喬亞的一個下午。
隻是考完之後,青豆有些忙,很快回了鄉下,沒見到顧弈的桑塔納,也沒喝到咖啡。
此刻見到車,她難免要跟遙遠的顧弈聯想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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鄉村地廣人稀,紮眼的車燈像星星掉在地上,非常醒目。青豆大伯家距離車約莫一公裡,什麼也看不清,但青豆就像看見了顧弈的臉一樣,驚得捂心口。
不會吧?
不會吧......
她每往車那挪幾米,心裡便要嘀咕一句,一聲一聲,一步一步,石子咯吱咯吱,在腳下冉冉生煙。
顧弈長身鶴立,拽得二五八萬,感知到人走近,也不回頭,牽起一側唇角,低頭擋風點煙。
鄧麗君的《何日君再來》仿佛從天外唱響,“來來來喝完這杯再說吧,今宵離彆後,何日君再來,停唱陽關疊......”
青豆越走越近,越來越清晰,顧弈一動,讓她有一種撩開電影幕布、走到定格劇照的錯覺。
距離五米,兩人對視上。
車燈穿過夜幕,鋪上一條縹緲的雲梯。他開了三百多公裡車,她走了一公裡路,兩人物理上越來越近,像牛郎織女鵲橋相會。
畫麵美了點,但一開口,一點也不美。
青豆:“你有病啊。”
“......”顧弈鼻腔噴出股煙霧,兩指銜煙,指了指幾十米外的她家,“我沒想你在你伯伯家吃飯。”
“你怎麼來了?”她被他震撼了。
想你了就來了唄。顧弈清清嗓,又抿了口煙:“......我沒事做。”
“沒事做......”青豆啞然。他怎麼這麼自在,沒事做想找誰找誰。
“你們都不在,家裡吵架也找不到躲處。”他踩熄最後一口煙,兩手不耐煩地抄進兜裡,吹起股霧氣,“我大老遠開過來,你就給我這張臉?”
刺人的寒風與蕩漾的音樂攪得氣氛有點亂。
本來該罵他,教育他,經他這麼一說,青豆又滅了氣焰,往他跟前挪兩步,“......家裡怎麼吵架了?還是因為那事嗎?”她指的是信。
“不是。”顧弈想到這兩天耳邊的折磨就頭疼。尤其他給黑子遞煙,黑子接過,跟顧夢相視一笑,鬼嗖嗖地說了句沒味兒。顧弈那汗毛就豎了一路。他不能在那個關頭反著顧夢,隻能一點點滲入敵人內部,讓顧夢覺得他作為年輕一代,是她一邊兒的。
他摸了摸口袋,推推程青豆:“幫我買包煙去。”
“一根煙都沒了嗎?大過年的,我們鄉下不好買煙呢。”
“沒錢了,分文沒有。”說著,顧弈很光榮地把皮襖口袋和褲子口袋一拽,展示給她。
她想了想,問他,“要抽什麼?”
“你看著買吧。”買羅曼蒂克也行。
青豆去到一個叔叔家。上次二哥辦酒,煙不夠發也是找他拿的。青豆進屋打擾,問他有什麼煙,他問:“你要什麼?”
得,問題又繞了回來。青豆說:“有利群嗎?”
“沒有。”叔大概知道她要什麼價位,“紅梅行嗎?”
“行。多少錢?”
“都認識的,便宜點,就收你三塊五吧。”
她眉眼一垂,不敢怒也不敢言,從兜裡掏出張五塊。
捏著找零,青豆邊往外走邊忿忿,紅梅零售價是兩塊五,便宜個屁啦。
顧弈坐進車裡,沒關車門,長腿展在車外,撥弄路邊一顆爛白菜。青豆一路小跑,靠近鄧麗君的聲源,鑽進車裡,把煙遞給他。
他從中央扶手箱裡取出一個水果罐頭杯:“喏。”
“什麼?”
“猜。”
青豆擰開蓋子,低頭一嗅,分辨出這股不算濃鬱的香氣:“咖啡?”
“嗯!”他說,“在傾城買的。10塊錢一杯,我讓他們幫我裝進杯子裡。”
青豆頭腦空白地陷入失語:“咖啡要喝熱的。”
咖啡喝的是氣氛!是紅絲絨窗簾,是戴領結的服務生,是一坐就深陷進去的軟沙發,是留聲機藕斷絲連的纏綿強腔調,是翹起蘭花指捏起的杯耳,是小勺攪拌來去,打旋兒的泡沫旋渦。
顧弈:“你喝進去,在胃裡暖一暖,不就熱了嗎?現在零度,過一會就三十七度了。”
什麼歪理啊!
青豆想了三秒,竟沒有想出反駁的話。
她氣鼓鼓地呷了一口,又遞給他,諷刺道:“你也暖和暖和吧。”
他接過玻璃罐頭杯,往早沒了知覺的嘴中灌了一口,胡說八道道:“還不錯。”
他們你一口我一口,很粗糙地把10塊錢的咖啡喝完了。
什麼腔調也沒嘗出來,但蠻開心的。當然,可能是鄧麗君唱得好。在她的歌聲裡,白開水也好喝。
“我也來一根吧。”她突然心血來潮。雖然不理解大家為什麼喜歡抽,但今天想湊熱鬨。
顧弈拒絕:“不行,省著點。”
“忘恩負義!”忘了誰買的了?
他低笑,假裝沒心沒肺。
青豆看他兩指熟練撕著塑料封條,舔舔唇,問他:“今晚睡我家嗎?”
他搖頭:“不了,不太方便,大過年我空手來,不好。”
“這有啥啊!”青豆笑話他,“窮講究。我們家無所謂這個的。”
“不一樣的!”他瞥了眼她一眼,“你不懂。”
有什麼不一樣的啊。心中冒出這個疑惑後,青豆又有點明白了。更加嫌棄:“咦!”
她拉開後車門,兩手交疊,頭枕在手臂上,輕嗅煙絲味道,聽調低的鄧麗君低唱:“那你今晚回去?”
“我睡車裡。”他接起剛才的那茬,問她,“想抽煙嗎?”
青豆攤開手掌。
顧弈抿唇,沒掏煙,從座椅的縫隙間朝她勾勾手指,“來。”
青豆眨眨眼,在矯情裝傻和淡定接招之間閃過一秒猶豫。實在太熟,她沒法維持前者的演技,索性提起口氣,往前一湊。
她的表情特彆像就義。
顧弈看了她一眼,深吸一口,側頭給她渡了口煙。
唇與唇銜接不緊密,跑了一大半,車內煙霧蒙蒙,他探出舌尖,舔了舔下唇,玩味地半挑逗半挑釁:“還要嗎?”
要還是不要呢?
《又見炊煙》前奏一響,她漾起酒窩,眼睛一閉,臉架在座椅之間,送上項上人頭。
她在噗通噗通的愉快心跳裡等了好久,鼻尖的煙霧越來越重,吻卻遲遲沒落。她睫毛一顫,剛要睜眼,人中處便打來一陣滾燙的鼻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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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弈真的睡在了車裡。睡前,他跟青豆借了兩百塊錢。
青豆掏錢的時候沒那麼情願,總覺得自己被翻來覆去侵犯了個遍,還要束手就擒給他掏銀子。
她嘰嘰咕咕:“要不是跟你熟,我都覺得自己又被偏財又被騙色。”
他刮刮她的鼻子:“喲,新的一年,變聰明了。”
青豆沒有變聰明,在顧弈麵前,她還處於比較原始的笨蛋狀態。
她一晚上都在擔心顧弈睡得好不好,車上冷不冷,初二回不回去,家裡吵得厲害嗎?
一睜眼,她拿起兩個饅頭和紅雞蛋,衝去昨天停車的地方找他。
而田邊,車和人的鬼影也沒有,隻有兩排輪胎痕跡。
就像個聊齋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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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豆心事重重,算著時間,想等到下午打他家電話,問他是不是到家了。也準備把他罵一頓,交待以後不許突然出現再突然消失了。
誰料,初二中午,顧弈又出現了。他不像昨晚偷偷摸摸躲在路邊,很大方地拎了兩個禮盒,兩個紅馬甲袋裝的蘋果,喜慶又禮貌地登了門。
他跟吳會萍問阿姨好,同青鬆嘻嘻哈哈,逗東東還記不記得他,揉揉梔子的腦袋,問她舞蹈學得如何了。
他什麼也沒說,一如往常,但家裡的氣氛完全不同了。吳會萍有點局促,程青鬆如臨大敵。
青豆坐在桌前,撐著腦袋,暗歎這廝招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