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那片地動山搖的空地前,她扒在後座車窗,望著地上撕開的銀製包裝和三團散落的ru膠,問他,這個多少錢一個啊。
顧弈讓她不要想錢。
青豆覺得他太浪費了。那個包裝看起來挺貴的,全是英文。
“你能不能彆老想錢。”做的時候就在問,結束了還問。
青豆恨恨篤定:“一定很貴!下次不可以這麼浪費!”
“程青豆!你……”氣死他了,“要不要下次洗洗再用。”
她強調:“我們是學生。勤儉節約是美德。”明明一回就夠了,非要縱y。
顧弈想也沒想,脫口而出:“那就畢業結婚,結婚了,這東西免費領。”
青豆一怔。
顧弈沒聽見聲,瞥了眼後視鏡,掃到她皺起的眉心,眼中的玩笑消失殆儘:“不願意算了。”
青豆複雜:“我......”還沒想過呢。
顧弈不耐煩:“當我沒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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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安洲驅車,接到下班的素素和閒晃的虎子,一路往北,開了二十多分鐘,抵達啤酒三廠。
素素讓傅安洲在廠區兜圈,追蹤至顧弈的桑塔納,嬉笑道:“五人兩輛桑塔納,真是氣派。”這話讓虎子不是滋味。三個男的,隻有他什麼也沒有。
顧弈和青豆正坐在車頂看夕陽。青豆見他們來了,收起相機,跑向素素:“為什麼突然想放煙花?”還買了這麼多。
“好看唄。”素素賣關子,就是不說。
傅安洲車上有啤酒和花生,彆的沒有。是的,連啤酒起子都沒。好在顧弈花活多,就著桑塔納的後視鏡,借巧勁起開蓋子。
一瓶兩瓶三瓶……到第四瓶,青豆眼尖,發現了掉漆的痕跡。
素素跟著看了一眼:“這補漆聽說要上萬呢。”
顧弈沒想到這車這麼脆弱,又無所謂地搖搖頭,“能開就行。”
青豆一聽上萬,當場氣絕,一邊喝啤酒一邊生氣。素素調侃她小媳婦會算賬,還沒進門就操心家當,以後肯定要管賬。
顧弈冷冷地掃了她一眼,連弄壞車的心虛都沒了,還挺理直氣壯。
是啊,你又沒要嫁我,車掉漆管你什麼事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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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無關痛癢地聊閒話,一邊剝花生一邊等天黑。
約莫十分鐘,又是一陣晚風,吹來了鬨黃昏的蚊子。這陣飛蚊鋪天蓋地迎上臉頰,叫人嘴巴都不敢張。
一開口,絕對吃一嘴的蟲子。
暮色四合時,他們受不了蚊蟲的叮咬,默契四散。顧弈擋住嘴巴,指著另一個地方:“我都弄好了,按照那個次序點。”
一左一右,隔開十來米距離。
虎子要上前執行任務,被素素拉住了。傅安洲接過顧弈手上的打火機,往煙火堆走。
青豆手舞足蹈原地蹦躂,驅趕蟲子,同時,也注意著素素和虎子。
第一束魔術彈躥起,沒有預告。
耳邊炸開一聲尖銳,青豆一顫,天空綻放一朵青色煙花。
傅安洲看顧弈點了,也跟著打火點燃。
他們一人兩根魔術彈,左右一起,沒一會,蚊蟲被硝煙彌漫的火yao驅走,天很快擦黑。
顧弈和傅安洲一邊放煙火,一邊抽煙,放完了,拿煙頭點下一根煙花,一時間,空氣裡霧氣彌漫,看不清腳下的路。像在天上。
那個慣來作配的虎子,在煙火盛放的場地中心,和素素斜坐在車頭,一言不發。
素素本來就想安靜和他看完煙火,一拍兩散的。
但不知道為什麼,看到虎子也這樣平靜、坦然,她心有不甘,於是對著他的耳朵大聲說:“過年,看人家放煙火,想到你在裡頭,沒得放,惦記著,等你出來補一趟。”
虎子眼睛一眨一眨,沒有接茬。
“我補給你了。一千四百塊的煙花。放完了,跟你就兩清了。”
虎子像雕塑一樣,兩手撐在身側,始終仰頭望著天上的煙花。
“你要走,隨便你。”她知道,他在這裡待不下去。這帶發展機會不如廣東多。
素素的餘光裡,煙火一閃一閃,但視野中央,隻有虎子那張清瘦的臉。她看看他,想想事,下意識地脫口:“去了廣州,吃胖點。胖點好看。”
虎子依然在看煙花。
素素不知道該說什麼了,正要轉頭,一滴月光盛著煙火從他眼角滑了下來。
素素看著那滴煙火,嘴角釋然地勾起。
虎子悶悶地出了口氣,沒再流第二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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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十年代初,南方生機勃勃,約一半的職工都兼職擺攤賣貨,其利潤可見一斑。所以流傳著“東西南北中,發財到廣東”的說法。虎子去廣東是投奔一個開服裝廠的朋友。他準備在夜市租個攤位,專門賣衣服。這事兒孟庭乾過,利潤很大,隻是比較辛苦。
虎子有什麼怕苦的。牢都坐過,擺攤可太自由了。
去的第一天,他學顧弈青豆大學第一天報道的姿勢,拍了張端端正正的照片,準備寄給了程青豆。
結果當晚,差點被蚊子抬走。他朋友說,廣東蚊子專門欺負外省人,忍忍就好了。
第一周最辛苦,最想家人朋友,比在牢裡還想。尤其他就帶了一千塊出來,不舍得錢,吃麵的時候看到蒼蠅,忍著惡心,沒叫老板,一筷子一撇,把麵吃了個半光,才張牙舞爪地扮作生氣模樣,找老板退錢。
這份經曆他夾在了給青豆的信裡。他說,豆子,給你的素材,你一輩子也吃不了這種苦,我替你來體驗生活。
青豆收到的信的時候,正站在校門口,等一位讀者。
那天正好是夏至,她計劃和那位讀者一起去吃碗麵。
這是青豆第一次見讀者,原因無他,隻是此人非常喜歡她寫的文章,前後來過三次信,對那篇大學生出家做和尚的故事尤為鐘愛。
青豆本來沒有注意到這位讀者,主要是她的信件很多,時常來不及看,連信封地址的相似性都無暇顧及。但這人很堅持,沒有收到回信,擔心寄丟,還打電話給出版社,確認作者是否收到他的信。
經餘老師轉達,青豆特意從信堆中找到他的信,仔細,仿佛找到了知己。
洋洋哥哥見過幾個讀者,現在都維持良好的友誼,他在北京最好的朋友就是當年見過麵的讀者。
所以,青豆聽他說想見一麵,稍作猶豫後也答應了。
他和青豆是同一專業,最關鍵的是,他是上海海鷗公司的工程師。青豆對海鷗照相機感情很深,能認識裡麵的工作人員,那是相當榮幸。
此人不年輕,三十四歲,英俊儒雅,身上有很濃的書卷氣質,一點也不像個技術人員。
兩人一見如故,問好後,很自然地往學校後頭的麵館走去。
青豆胃口不佳,這兩天早起總有些暈,粥也咽不下去。加之站在校門口曬久了,人蔫蔫的,所以往食堂去的一路,她都沒把他往故人方向聯想。
等坐下後,這位張老師反複問及上山的和尚,青豆才終於感覺到不對勁。
太久了,那時候,她的記憶是如此單薄。幾乎不足以支撐起叫做回憶的東西。
她捧著瓷碗,喝了口湯,低聲說:“我說了,這是虛構的,所以山也是虛構的。”
“是嗎?”張老師點點頭,“那那個和尚現在還好嗎?”
青豆呼吸一滯:“不知道啊,應該很好吧。”
“他有提過......”
青豆猛地起身,捂著嘴巴,忽然很想吐。她拚命往外走,張數追了上來:“對不起,是我唐突了。”
“沒有,我有點不舒服。”青豆臉色發白,往門邊靠,給後麵出來的顧客讓開路。
張數也往邊上站了站:“對不起。”
“沒有。”青豆搖頭,“我真的不舒服。”
“我......”張數看了她一眼。
青豆走出兩步,又回了頭,“張老師,您後來大學畢業了嗎?”他說他是工程師,但沒說是不是大學生。
張數點點頭:“嗯,畢業了。”
青豆一句話也沒說,狂奔回宿舍。她將頭埋進枕頭,呼吸劇烈,心中欲要作嘔的感覺一陣一陣湧了上來。
那年,那個瘦小羞怯的男孩完全無法和現在清俊的工程師對上號,但這個世界上,沒有第二個男人會對大哥的事情關心至此。
她好惡心。為什麼她會和爹一樣惡心?她明明不該這樣惡心的。不對,她惡心的不是大哥,她惡心的是那個“阿樹”。他居然大學畢業了,居然活得那樣光鮮。
她惡心得喘不上氣。
這日是夏至,南城有吃麵習俗。食堂全在打麵吃。金津和胡雪梅打完麵回來,剛揭開鋁飯盒蓋,青豆被那股蔥油味熏得又是一陣乾嘔。
金津這才看到被窩裡的青豆:“你不熱嗎?”怎麼大熱天的鑽進被子裡。
青豆捂著嘴巴,跑到門口便是一陣乾嘔。她吐得眼冒金星,抬起頭,對上金津的眼睛,她連忙擺手:“我這兩天腸胃不好。”
金津複雜地舔舔嘴,扶她起來:“豆子,你要不要去看看啊,你這幾天每天都吐。”
“可能是胃病。”
“不是的。”金津拉她到牆角,壓低聲音,“你那個來了嗎?”
青豆翻白眼,啐她:“想什麼呢,我今天不是去見讀者了嗎,惡心到我了。”
金津鬆口氣,又吊起氣:“怎麼惡心你了?非禮你了嗎?我就說跟你一起去吧!還非說什麼有人生要聊。”
青豆擺擺手,“沒有,算了,不說了。惡心!”她抹抹嘴巴,無所謂地轉身。
再次埋進枕頭,青豆顫抖著身體,一張臉血色儘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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