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止川行,風禾儘起3◎
當晚,他們借月光爬上山。這大熱天的爬山,青豆都快累死了,一旁的傅安洲卻很興奮。
他說:“心情像當年割麥一樣。”
青豆笑:“這陣夏收,我媽正在村頭地裡割麥呢,你要是想割麥,村裡鄉親們揮鐮刀夾道歡迎你。”
傅安洲:“那不一樣,割麥對我來說是未知新鮮的事情,現在隻是一樁勞動。”
“要是顧弈和虎子在呢?”
“那還是新鮮的事情。”
天空劃過閃電。一刹那,上山踩腳的階石亮了。
知道要下雨,傅安洲和青豆加快腳步。半小時後,他們上到山上,廊簷外剛好水滾葉身,急雨墜落。
低低的吊扇慢悠悠轉動,小光頭看到熟麵孔,雙手合十,微微躬身,自覺領青豆去山房。
大哥正在講禪。
傅安洲對此類話題很有興趣。拘於禮數,他沒有上前,安靜坐在門邊的小凳,和小光頭一起聽禪。
青豆簡單洗漱,枕著包開始發呆。包裡有一個空藥袋。
是的,為避忌諱,上山前她就服下了藥。
此刻小腹隱隱有痛感,不強烈,但足夠讓她無法入睡。
思緒翻飛,青豆想到好多事情。想到小時候的自己,想到小顧弈,想到小虎子。越想越睡不著,越想就越思念。
於是爬起,形式感地給清冬寫了封信。
她親切叫他冬冬。寫完稱呼,想到了家裡蹦蹦跳跳的東東,青豆的眼淚如何也止不住。
她忽然發現,從小到大,她都沒有用力爭取過什麼。順著規則,避開邊界,偶有越界,也咬牙撥正。
她不容錯的小半生平平無奇,揭露孕事的這幾天竟是最刺激驚心的時刻。回頭再看,這個小家夥居然陪她度過了難捱的期末。
她是怎麼做到一點沒有猶豫,手起刀落,把它撇淨的?她怎麼能這麼狠心呢?
山縫淌下汩汩溫流。
青豆的痛苦慢了好多拍,姍姍來遲。她哭到傅安洲回來,哭到大哥聞聲摸她的頭。
像小時候一樣,青豆一腦袋紮進大哥的懷裡。
青柏兩臂僵硬,顯然早已失去了這項反射。青豆不管不顧,抵著親人的胸膛一通亂哭。她哭得滿身大汗,上氣不接下氣。本來計劃要跟大哥說張數的事,也給哭忘了。
等想起來,四下燈熄,她正平躺在靠窗的大通鋪。
山上大雨滂沱,大肆敲打房頂,頗有傾覆之勢。他們居住的山房中間有一處漏水,傅安洲接過小和尚給的大盆,自嘲他們像話本裡避雨的趕路人。
青豆一抽一噎,漸漸走出情緒,啞聲接話道:“聊齋裡,好多故事都有廟宇。”
“嗯,我記得師大附中有個流行的豔本。”
青豆一愣。
傅安洲:“你們女生看過嗎?我第一次看,就覺得這人受聊齋啟發,開場很像聊齋,隻是......後麵又寫成人了。”?
青豆:“主角是?”
“魚娘和書生。名字叫......”他蹙起眉宇,“有名字嗎?忘了。”
“你怎麼看到的?”
“課堂上他們傳,我就看了。”
青豆心臟咚咚跳:“很多人都看了嗎?”
“女生我不太清楚,但是男生應該都看了,聽說是我們這一級的女學生寫的。”說著,傅安洲睫羽森森掀起,望向程青豆的眼神透著點詭異,“我還想過,不會是你吧。”
青豆翻了個白眼:“想得美。”
“後來看了你在南風上發表的文章,也覺得不是。”傅安洲聳肩,“如果是你寫的,那很有寫的天賦。”
“寫很好嗎?”青豆假裝好奇,“那我也想看看。”
“寫的一般。”傅安洲很誠實。
這是青豆寫以來,收到的最低評價。
她收到的評價,除了讀者天花亂墜的吹捧,就是編輯幾經考慮、含褒帶貶的中肯評價。
這言簡意賅的“一般”,挑起了青豆的狡辯欲:“不是說很有寫的天賦嗎?怎麼個一般法?”
“敘事一般,邏輯一般,流暢一般,也沒有內核和升華。”
聽到這裡,青豆腦門上燒起一爐子火。
結果傅安洲話鋒一轉:“但是厲害的點在於,這麼一般的故事,居然抓住我的眼球,看到後半夜。沒得看的時候,還挺惦記後續。”
青豆啞然。仔細想想,傅安洲說故事一般,那應該算寫得很好了。畢竟他看的都是拗口費腦的哲學書。
他平常口氣:“我們宿舍都看過,哦,顧弈也看過。”
青豆心頭一緊,哇了一聲:“這麼多人看過啊!那我一定要看看。”
顧弈要是看過,肯定能聯想起自己看過節選。程家村割麥那回,她可是給他展示過魚娘和書生的片段。
彆人看過可能想不起來,但顧弈一向過目不忘。
青豆又想氣又想笑。這個死顧弈,肚子裡到底能憋多少事兒啊!
傅安洲道:“回去我給你。我有一份經手過好幾個人的影印版,到三十三章回。”
還有影印。不錯。青豆這個“佚名”算是混出息了。她捂著小腹躺下,皮笑肉不笑地恨恨:“哇,我們學校還有這種人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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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晚山中的雨完全是粗魯的訪客。
青豆幾度以為有人敲門,磨蹭起身,傅安洲便敏感地由淺眠中醒來,安撫她,沒人,是雨。
他極其柔軟細心。注意到青豆手搭小腹,精神狀態差於下午,心下有了計較,一直沒敢睡。
室外瓢潑,室內滴答。
就這動勢,青豆翻身的動靜依然清晰。
傅安洲支起身,望見對麵的通鋪上,她臉上的表情並不舒適。
聽聞三點廚房生火,他特意起來,冒雨幫她要了一碗熱水。青豆其實挺熱的,不想喝熱水,但他遞過來了,她不好拒絕,感激地雙手捧碗,借他搭在背上的力量,一口一咂,慢慢飲儘。
他問她痛嗎?青豆搖頭說不痛。他問,心裡痛嗎?青豆遲疑後,告訴他,痛的。
殺生犯戒。儘管在山下服藥,自欺欺人,但到觀音跟前,青豆的心靈和身體都跟著誠實了。
休養生息的痛斷斷續續,隨著不止不歇的雨水,折磨了一個禮拜。
疼痛不嚴重,就像醫生說的,胚胎當日排出後會出血一周,小腹隱痛是很正常的。
青豆沒敢告訴青柏,每天乖乖去觀音跟前跪幾小時,順便抄寫經書,為清冬積功德。
她毛筆字寫得很差,像鬼畫符,小學生都不如。大哥則抄得筆工筆正,像印刷品。
青豆想,顧弈的字來抄經書,倒是正好。
兩人閒對時,青豆跟大哥說了張數的事。大哥像定身的菩薩,垂眸回憶,過了很久才淡淡說:“都忘了。”
青豆沒有拆穿他。要是忘了,那就會記得下山,去程家村轉悠一圈,看看吳會萍和青鬆。就是因為記得,才一直在山上吧。
青豆問他,要告訴張數在南弁山嗎?
青柏持筆繼續抄經書,“不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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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大雨,山體滑坡,樹枝橫斜,他們無法下山。傅安洲也被迫留在了山上。青豆每天喝粥吃饅頭,眼見那饅頭越來越小,粥漸漸稀成米湯,她緊張地問小和尚,“我們會餓死嗎?”
小和尚雙手合十,高人腔調拿足,怪她大驚小怪:“我們有庫房的,囤了至少一個月的糧食。不會餓死的。”山體未經修整,一到雨季就是這個情況,他們早有準備。
青豆撇撇嘴角:“行吧。”
等到第八天,青豆去茅房,發現還有血,心涼了一半。也是這天,淅淅瀝瀝的雨停了,院裡光芒萬丈,刺得人頭疼。
傅安洲跟廟裡的和尚老師們混熟,一起清理山體上的障礙物。山下也有居民幫忙。他們齊心協力,傍晚時通了山路。
當晚,山房湧滿香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