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安洲聽完晚課,準備次日返程。
他問青豆要不要一起。
青豆就怕他不走,滿口答應:“當然要一起。”夜裡,她祈禱經血停止,早上真的沒有再排出。她鬆了口氣,開開心心地整理包裹,走到山腳,她立定遠眺,兩眼放空,感受到身體裡淅瀝躋出一股清泉。
老天爺啊。彆開玩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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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城家屬院裡,青梔接到傅安洲的電話。她以為他找青豆,便說,青豆在學校做打字員,你有事去學校找她。傅安洲問她要到了青鬆五金店附近公用電話的號碼。
青鬆正在盤貨。他們浙江來的貨要晚上才到。
他實在走不開,考慮到青豆清宮,那得要有個照顧她。吳會萍就在村裡割麥,找人送一腳,很快就到鎮上衛生院了。
他就近原則,打去大伯家的電話亭,找他叫吳會萍來接電話。
等想到聯係顧弈,一兜一繞,已經是他盤完貨的淩晨。青鬆騎車到南城大學,順著青豆的描述,很快找到了禮堂附近的顧家。他家是聯排小樓的第一棟,青豆沒說從左從右數,不過光憑小陽台上的花草,青鬆就能判斷鄒榆心住哪戶。
他也是晚上才意識到青豆瞞著顧弈。不然為什麼是傅安洲打來的電話?語氣還有點慌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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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豆哪裡是瞞著顧弈,她是想瞞著所有人。
聽衛生院的婦產科醫生說要清宮,青豆很懂事地點點頭。進手術室,自己摁了個手印,也沒有吭一聲。
是傅安洲急了,這怎麼也是個手術,真的聽程青豆的,誰也不通知?他的大哥大沒帶,隻能憑借記憶,打去青豆家,一個個找人。
青豆進手術室前,捏著他的衣袖交待:“彆告訴彆人。”
傅安洲想,青豆說的應該是同學之類的吧,程青鬆應該不算彆人......顧弈也不算吧......
二十分鐘後,青豆扶牆走了出來。她終於有流產的樣子了。
一張唇慘白,發絲粘在汗濕的臉上,十分虛弱。
更慘的是,三小時後出現的吳會萍一巴掌抽在了她臉上,把打稀粥回來的傅安洲嚇壞了。
他勸不住,還平白挨了打。
沒辦法,吳會萍以為,傅安洲是弄大她肚子的人。
二哥結婚後,青豆還沒有挨過娘的打。有時候,青豆看吳會萍打青梔,還會羨慕:為什麼青梔可以挨打。雖然青梔肯定不願挨打,但是青豆明白,娘伸手就打,情緒直給,除了青梔不乖這個表麵原因,還是因為在她心裡,青梔比青豆更親。打得,罵得。
青豆會遺憾,自己不像個親生的。
她好像因為太乖,沒法體會淩厲的母愛——那些青梔叫苦不迭的,她卻殷殷期盼。
所以吳會萍的巴掌一下下落到她身上,青豆看上去泣不成聲,實際心裡湧動的,是奇異的感動。
心特彆滿。
很多感情,聽過看過無數次,但隻有自己遇到,才能體會,那感情落在自己身上會產生什麼效應。
吃藥的時候,青豆想起當年藥流的張藍鳳。她還心歎,自己真狠心,居然沒有落淚的欲望。等到寫信痛哭,青豆才知道不是自己狠心,而是這個世界上並非人人都能在該傷心的時候精準傷心。
就像此刻,她嚎啕大哭,可她一點都不傷心。眼淚是配合挨打而自動產生的。
她感受頭發被揪起,皮肉被牽拉,但是被吳會萍哭著摟進懷裡,青豆真的不傷心。
她抱著媽媽,沙啞的嗓子裡低低扯了道小孩一樣的抱歉,“對不起對不起。”
吳會萍難受得像自己死了一趟,想打死她,但是看清她的蒼白,拳頭隻能擂鼓般落到自己胸口:“造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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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豆能動,能走,但是吳會萍把她當成一個沒有行為能力的人,連粥都要喂。這讓青豆喝白粥也喝出股糖粥的甜。
顧弈和青鬆開了一夜的車,趕到時,鎮子剛剛蘇醒。衛生院空空蕩蕩,急診四個房間12張床,隻有兩個病人。非常好找。
青豆半躺,一邊梳頭,一邊張嘴,咽下吳會萍喂來的粥。
她對吳會萍說,在山上天天吃饅頭和粥,好沒勁。吳會萍橫她一眼。青豆以為要挨打了,她卻隻是歎了口氣,無可奈何:“回去給你燉鴿子湯。我找人買兩隻鴿子。”
青豆吸吸鼻子,輕聲問:“媽,你彆氣......”
吳會萍沒開口,身後的青鬆破口大罵:“你這副樣子想誰不氣?誰家養了這種丫頭能不氣?不趕出家門才怪!”
青鬆怕吳會萍罵青豆,想自己先使勁凶,這樣吳會萍才能少點發揮餘地。
室內忽然一鬨,燙粥卡在了喉嚨眼。青豆失色,順青鬆的方向,撞上了顧弈疲憊的眼睛。
傅安洲蒙了一晚的冤屈終於洗清。青豆反複說不是他,真不是,吳會萍完全沒信。
她可勁使喚傅安洲前前後後,見他打罵任憑,更加確信,難聽的話說了好多,此刻看到顧弈,她有點明白了:“怎麼回事!”
顧弈走到吳會萍跟前,鞠躬道:“阿姨。”
吳會萍的潑昨晚早撒夠了,到今天早上明顯氣力不足:“……哦,來了啊。”
想要最小化,最後還是鬨得好幾個人知情。青豆看向顧弈,嘴裡的粥回出股苦味。
他看起來非常生氣,那條工筆重刻的下頜線繃得死緊。
但下一秒,顧弈朝她扯出笑:“難受嗎?”
青豆搖頭:“不難受。”
他坐到床邊,端起剩下半碗白粥,拉起她的手,“真的嗎?”
好反常啊。看著他溫柔無比的笑,青豆心頭怪異:“真的啊。”
“說實話。”
“真的沒什麼。”
他笑意擴大:“程青豆,你對我還有沒有實話?”
“我……現在不痛了。手術的時候……就是清宮……挺痛的。”她安撫地回握他的手,“真的。”
“你真行,程青豆。”
“對不起。”
“對不起什麼?”他輕嘲,“都是我的錯。”
青豆不許他這樣說:“彆胡說。反正事情到此為止了。”
顧弈保持微笑,眼裡射出兩道冷靜淩厲的光:“嗯,到此為止。”
他垂眸舀粥,一口一口喂她。
青豆乖乖張嘴,放棄獨立自主。她忽然覺得做一個廢人也好幸福。她也好想任性哦。
過了會,青豆想到了什麼,小聲說:“登記的時候,我掏成自己的證件了。不會影響我畢業吧。”
顧弈揉揉她的臉:“不會的。”
“唔……”青豆擔憂。
他起身,準備去找醫生:“相信我。”
青豆漾開酒窩,抬高音量:“嗯!我相信你!”
顧弈動作一頓,苦笑地搖了搖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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喝完粥,青豆又睡了會。
還沒入夢,門外傳來地動山搖的聲音。
鐵架病床拖拉出刺耳的尖厲,門板哐啷好幾撞,震得人耳邊嗡響。拆醫院的動勢一波一波傳輸,引得人前去圍觀。
急診一二層隻有一個護士上班,攔也攔不住,隻能急著喊,彆打了。三兩家屬和路人好奇,往打架的病房探頭。
青豆坐起身,盯著條紋被子上“南弁鎮衛生院”六個紅字,心中劃過一個念頭,不會是她認識的人吧。
不會是……二哥又在揍顧弈吧。她掀開被子,趿拉布鞋,往隔壁打架的空病房走去。
門口圍了四個人,把門堵死了。青豆嬌小,探頭失敗後,試圖鑽身。
青鬆從一樓上來,撥開人群:“豆兒,怎麼下床了?”
青豆鬆了口氣,原來不是二哥,酒窩微微漾起,身後熟悉的聲音打破了青豆和青鬆臉上的平靜——
“要你他媽多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