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從上前拉住了她,提醒:“莫管主子的事。”
謝衍入了屋中,望了一眼打理得溫馨的屋子,屋中尚留有淡淡的玉蘭清香。
謝衍知曉,明毓和離後過得很好。
不用待在壓抑的謝家,身邊更沒有他這麼個不知七情六欲的怪物,她自然過得極好。
時而去梨園聽戲,時而去茶館品茶聽書,偶爾還會去逛逛首飾和衣裳鋪子。
他倒是不後悔和離。
但今日卻生出了悔意,若知她會死在今日,他不會和離。
他似乎感覺不到什麼悲傷,隻是悔。
果然,他是個不知情感為何物的怪物。
手指落在了梳妝台上,指腹劃過,隨即打開了妝奩,打開了抽屜。
抽屜中有一本藍封無字的冊子。
他曾在屋中見過好幾回。隻是她每回見著他,都會把這冊子鎖在抽屜中。
他猜得出,這是她平日記錄的日誌冊。
望了許久,他拿起了日誌,翻開查閱。
這日誌是從她十二歲時開始寫的。
記載了她在明家被母親祖母嫌棄貶低,被自己的妹妹欺負,親人都站在妹妹那邊,輕待她的日常起居。
也記載了她嫁入謝家後逐漸枯萎的過程。
——壬子年六月初八,我要嫁人了,嫁給謝家養子謝衍,聽說他為人冷清自持,待人分外冷漠,聽到這些,我有些忐忑。
——壬子年六月初九,夫君模樣極好,人似乎也還不錯,雖然看著冷冷清清,但會關心人。
隻是這洞房,實在是太疼太疼了。
再有,這謝府的人也大不好相處,敬茶時婆母和小姑子給了我一個下馬威,婆母隨便給了我一對銀鐲子。
謝家算是高門,銀鐲子太過敷衍。
——壬子年七月十五,今日和夫君第二回同房,依舊很疼,但嬤嬤說再忍忍就會習慣了。
——壬子年八月十六,夫君入了大理寺任職大理市評事,但婆母不大高興,我去請安的時候,讓我在日頭下站了一個時辰。
本來想與夫君說的,可他看起來好忙,好像也沒察覺出我不舒服,我心裡頭有些不高興。
……
——庚午年五月,與夫君成婚快一年了,房事依舊不適且屈指可數,昨日還出了血。
我發現夫君那張俊美的臉上沒有過任何表情,與他相視時,那雙眼總是平靜得冷漠。
我也越發覺得夫君似乎不喜歡我。
——庚午年八月,我有孕了,告知夫君的時候,他依舊如以往一般,像是一個沒有感情的木偶,我原本喜悅的心情頓時沒了。
——同年十二月,夫君升遷,婆母更之不喜夫君壓過嫡子,而我害喜得格外厲害,婆母時常喚我過去,我也險些動了胎氣。小姑子卻當著眾家夫人的麵說我矯情,故意做戲給旁人看,讓我難堪。
夫君時常夜深才歸,且他為人甚是冷漠,與他說了也沒用,我也沒有了與他訴說的欲望。
——辛末年一月,懷孕七個月了,謝衍外出公乾,九歲的三姑子被婆母責罵恰好被我看到了,她惱羞成怒推了我一把,我險些小產。
婆母卻不讓我計較,隻送了一盅補湯就了事了。
……
——壬申年五月,因我在孕中幾次動了胎氣,小景煜自出生就身體孱弱,才一歲多一點就夭折了。
我希望他下輩子能投個好胎,活得更久一些。
——小景煜的靈堂上,我在謝衍的臉上和眼神中看不到半分傷心,我忽然間覺得他冷漠得可怕,可怕得不像一個正常人。
……
我不想待在謝家。
也不想待在這麼一個沒有感情的木頭人身邊。
日積月累,我覺得我病了。去看過大夫,大夫說我鬱結於心,若不及時醫治這心病,恐會鬱鬱而終。
我想活,所以提出了和離。
和離後,沒有了在娘家時日日被嫌棄,被貶低的話語折磨。
沒有了婆家人的輕視,和木偶一樣的丈夫,我過得很好。
——
日誌記到了她幾日前去梨園聽戲,便戛然而止。
厚厚的一本冊子,近百頁紙,謝衍不知看了多久。
看完了日誌,謝衍在屋中站了許久後,把日誌放回了抽屜中,緩步走出了屋外。
靈堂的已經清理乾淨了,他走到牌位前上了三炷香。
隨後問一旁的婢女:“來了多少人?”
青鸞啞聲應:“方才大爺在屋中時,娘子未出閣時的閨中密友何娘子來過了,還有雜貨鋪子的掌櫃,隔壁屋子的陳大娘。”
“如此說,明家沒有來人。”
青鸞抹淚道:“娘子和大爺和離不久,明家就來了人,怒斥娘子丟了明家的臉,往後不會再認她這個女兒。”
謝衍看著牌位,漠聲道:“如此也好。”
青鸞不知大爺口中的這個“也好”是什麼意思。
但不可否認,娘子聽到那些話後,哭了一宿,第二日卻恍如新生一般,不再有半點傷心。
*
誰都猜不透謝衍對故妻的心思。
說沒有感情,卻為故妻守靈三日。
可若說有感情,卻偽裝得極好,讓人看不出分毫。
三日後,該上值查案卻是半分不含糊,一日三食,亦是沒有任何變化。
且在故妻才故一個月,便親自查出了前嶽父家貪墨的證據。而後明家被抄了家,全府被流放。
故妻已去三個月,謝家主母便動了讓他續娶自家外甥女的心思。
謝家主母尋到了養子謝衍跟前,勸說:“你與明氏和離有半年,她也已故數月,也沒給你留下一兒半女,就是為了這子嗣繁衍,你也該續娶了。”
謝衍看向前二十年都沒關心自己,而後因自己高升才掛上慈母麵具的養母,眼神平靜而冷漠:“我沒續娶的心思。”
對上那雙冷漠的眼眸,謝家主母極為不喜。
心說,這養子就是個喂不熟的白眼狼。
“這怎麼可以,無後為不孝。你可是埋怨母親當初沒給你娶個高門貴女,而是給你娶了個小門戶女兒?”
她自說自話道:“可你那時無功名,高門權貴自是瞧不上你的。如今出息了,在那些人麵前也算揚眉吐氣,母親無論如何都會給你說一個貴女。”
謝衍定定地望著養母:“母親,孩兒說了,不想續娶。”
謝家主母還想用不孝來壓他,可那雙眼神冷靜得讓人背脊生涼,眼中更沒有半分對長輩的尊敬之意。
有時候,與他對視,她這個做養母都會心生出幾分懼意。
如今這身為帝王寵臣的謝衍,已然不再是她能壓製得住的養子了。
把餘下的話咽了回去,板著臉道:“你既執意不續娶,便隨你了!”
望著養母怒然離去,謝衍望著冷清的庭院,忽然有些看不明白活著到底是為了什麼。
或者說,活著似乎沒什麼意思。
立在庭院中,望向結了滿樹果的梨樹。
這院中的梨樹原本酸澀,他年幼時若饑餓難耐時,便會摘來果腹。
好像從明毓嫁過來精心伺弄了一年後,再結果卻是甜的,已然沒了酸澀的味道。
大抵是一時興起,走了過去,抬手摘了一個,就此咬了一口。
酸澀的汁水頓時在口腔中蔓延。
人不過才離開半年,果子怎麼就是酸澀的?
把咬了一口的梨子遞給了隨從,說:“去買些甜梨送去梨花巷供著。”
隨從想說還未到吃梨的季節,但還是應了聲,隨後轉身離去。
仔細找,總能找到甜梨。
*
入了夜。
睡夢中的謝衍隱約嗅到了熟悉的玉蘭幽香。
好似身邊也躺了人,謝衍警惕得驀地睜開了雙目,轉頭望了過去。
燭火影綽間,身旁躺著的,是夫妻六年的妻子。
大約是夢。
憑著本能趨勢,他翻身壓了過去,解開了她寢衣的係帶。
掌心撫入衣中,喚了一聲“夫人。”
明毓半睜開眼,濃鬱的睡意未散,懵然間“嗯?”了一聲,便有黑影覆下,吻也隨之落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