薑時念手指死死攥起來,被沈延非一根一根掰開,跟她交叉相扣。
薑久山乾澀說:“電話裡說,我們前腳剛走一會兒,就有兩夫妻風塵仆仆趕到,拿著一個一兩歲小孩兒的照片找人,看起來跟時念八九不離十,說不定是親生父母。”
“孤兒院是民營的,當時歸蔣家所有,我給院裡的負責人砸了錢,他當然聽我的,先來問我意見,我……費儘辛苦才找到這麼一個跟我女兒像的,我不想再送回去,如果對方真是親生,那也隻能怪他們陰差陽錯晚來了一步。”
薑久山眼角皺紋裡透出冷血的殘忍,明明自己已經深受孩子丟失的痛苦,卻絲毫不能共情,反而有種自私的報複心理,讓彆人也找不到,他才略感平衡。
“我讓院裡抹掉了時念的記錄,蔣家那時家大業大,也不會關注一個不起眼的孤兒,誰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那對夫妻被告知沒有這個人,當然也走了,不過——”
薑久山畏懼地看了沈延非一眼,轉開頭歎氣,照實承認:“院裡負責人說,那對夫妻看著重病的樣子,身體特彆差,這麼多年過去,現在肯定早就不在人世了,當時為了避免麻煩,沒有留他們的任何信息,我更不知道是誰,當個小插曲掀過去,現在那個負責人也不在世了,就……僅此而已。”
薑時念有很長時間做不出反饋,就那麼筆直地盯著他,這個曾經帶她出魔窟,她感恩著,仰望著,期望得到親情的人,像被掐住了聲帶,再怎麼努力也說不出話,一陣一陣冰冷從頭頂灌下來,堆積到眼睛裡。
她被罩進懷抱,被沈延非過熱的溫度包圍,才漸漸找回力氣,嘶聲質問:“把我帶走,瞞著可能是我親生父母的兩個人,眼看著他們重病離開,繼續沒有目的地找,你就心安理得地把我留在薑家,再一天一天把我看成眼中釘?!這些年,你到底是害怕我把薑凝真的取代,不敢麵對我,還是麵對不了那個卑劣自私的自己,又反過來把虧心都發泄到我的身上?!”
隻崩潰地喊出這些,薑時念的聲音就止住。
她知道沒有意義。
太遲了,早已經失去爭吵咒罵的價值。
該找的找不回,該問的也沒人再知道,那段過於久遠的歲月,完全淹沒在了不能回頭的時光裡,無法再追究出更多。
像一個短暫片段,在水麵上意外浮現出來,但前後左右,一無所有,窺不到任何一點能去找的可能性。
薑時念很清楚,在沈延非的麵前,薑久山不敢再有隱瞞,現在說出來的就是全部了,就算弄死他,也隻是這樣而已。
她一個字都不想再和他說,虛浮的腳跟轉了轉,僵硬手指微動,刮過沈延非握緊的掌心:“……回家好不好,我想回家了。”
沈延非喉結下壓,隻留下一句:“薑久山,你這些年生意乾不乾淨,自己心知肚明,等著坐牢吧。”
他帶薑時念上車,車內擋板在出發時就升起來,隔絕前麵的駕駛座,把兩個人封在一個小空間裡,薑時念閉著眼,一開始側過身,頭靠著車窗。
沈延非沒有動,隻是沉默看她,她被他身上熱度絲絲縷縷牽引著,眼窩酸疼,忍耐不了地把臉換了方向,在流蕩的街燈裡,注視他犀利黑瞳,輕輕問:“我能靠你一會兒嗎。”
沈延非伸手拉過她,把她拽到腿上,手臂環攏,讓她整個貼在他身前。
薑時念摟住他的腰,一點聲音沒有發出,縮起肩,在他頸邊哭濕他一絲不苟的領口,她身體跟著車的行進微微搖擺,始終被他穩定扣著。
她盯著他咽喉線條,又看看窗外飛快掠去的街景,最後咽下眼淚,把其他都忍住,挑好的笑著跟他說:“學長,原來我不是沒人要的,我父母,可能……可能是我父母,他們以前辛苦找過我,我也很重要。”
沈延非合著眼,把她往胸口揉壓,聲線依然平穩,所有情緒隱匿:“你當然重要。”
於他而言,多少年了,高中到現在,沒有任何人事能比她更重要。
恨不能在胸骨上挖開把她嵌進去,又怕太急太重,像上次那樣把人嚇走。
他走了太久終於擁有她,小心翼翼也如履薄冰,一邊發瘋放縱一邊謹慎隱忍,隻想有一天,她能願意主動走向他,拋開一切顧慮喜歡他,不是被脅迫或者順從,她才不會輕易離開,他甚至可以讓步,不奢求她愛他。
喜歡也好。
隻是動心也好。
有一紙婚書在那,不把他拋下就夠了。
回到望月灣以後,薑時念儘量讓自己表現正常,她不能把太多負麵的宣泄給沈延非,他已經為她做了太多,他從香港回來到現在都沒好好休息,不能再去承載她這些其實並沒有實際意義的眼淚。
下車的時候,她為了轉移注意力,想起那把天價拍下來的琵琶,既然退是不能退了,錢都已經入賬,總不能單純擺著壓箱底。
沈延非把琵琶從後備箱取出來,提在手裡,薑時念故作平靜,笑盈盈跟他說:“我會彈的,你那會兒沒看錯,我確實在台上多瞄了它幾眼,隻是時間太久了,不確定還記不記得曲譜。”
沈延非配合她,也當做什麼都沒發生過,輕抬眉尾,唇邊翹了翹:“薑老師這是想給我彈琴抵賬?”
薑時念耳朵紅了紅,她隻是想給他彈琴,倒沒有想耍賴的意思,被他點出來一說,反而像被戳中心事似的。
“……那你聽不聽?”
“聽,”他意味深長,“去琴房裡,穿旗袍彈,唱的也不能省。”
說完他率先上樓,薑時念怔在原地,他怎麼會知道……她不止彈琵琶,還會唱歌,那些吳儂軟語的江南小調。
薑時念扯亂的心更飄忽,她慢慢進了家門,攥著的手機輕微震動,她回了神,低下頭看,是秦梔發來的幾條微信。
——“念念,我爺爺今天晚上沒搶救過來,過世了,你不用擔心,也千萬彆來,現在太亂,我家裡人手夠用,後天,來觀永山墓園參加葬禮吧。”
——“還有,替我謝謝沈老板,他背後為你做很多,怕你牽掛我,也怕你覺得我是被商瑞連累的,讓人在我這邊幫了忙,徐清越那個狗都不如的東西已經嚇死,現在還在我家院子外麵,要給我下跪,太可笑了。”
薑時念握緊手機,口中酸甜苦澀都攪在一起,眼眶的脹意好不容易摁下,又開始複蘇。
秦家的爺爺病了很久,一直在醫院,生前對她很好,讓她感受過親情,她去看過他很多次,但對方已經漸漸不認得她,現在過世,並不是意外,但她心裡今晚被挖掉的那塊,又不知不覺擴大。
都過世了,沒有人了,反正她本來就是孤身一個,不確定是不是真正屬於她的父母,秦家爺爺,都像是遊離在她生命之外的,她觸碰不到。
或許以後到她死的時候,她孑然一身,與這個世界已經沒有了牽連。
薑時念停在樓梯口,沈延非脫了西裝又回來找她,襯衫紐扣解開幾顆,下擺隨意慵懶地垂著,褪掉了在外麵的高不可攀,他隔著長長一截旋轉樓梯與她對望,眼瞳過分深暗:“薑穗穗。”
他隻是叫她,其他什麼都不說。
薑時念卻心神動搖,仰起臉注視他。
她……有他嗎。
可以吞下自己曾經信誓旦旦的保證,不知天高地厚的貪心……有他嗎。
薑時念走上樓,被他勾住腰,半推半摟進衣帽間,尾音慢慢拖長了些,散淡道:“是不是連彈琴都想賴掉了,我這邊沒那麼容易過關。”
薑時念低著頭彎唇。
她現在隻想把該忘的都忘掉。
她不打算賴。
她願意。
薑時念脫下身上衣服,在衣櫃裡看了半天,鬼使神差挑出一件跟當年高一新年晚會當天,她穿的那條旗袍類似的款,雖說剪裁質地價格都不可能相比,但花色有一點相近,就能讓她回憶當初了。
她換好,簡單挽了長發,去二樓琴房,房間裡有架黑色鋼琴,但她從沒見沈延非碰過。
現在琴房裡就開了一盞燈,暖色光束打在一把貴重軟椅上,而沈延非坐在暗處,沒有光照,他上身基本都被隱藏,隻有隨意搭在腿上的手,指骨修長,婚戒泛著銀光。
薑時念提起盒子裡的琵琶,走到光源下坐好,垂眼撥了撥弦調試,熟悉又陌生的聲音震著心口。
她莫名覺得眼前情景很像一中禮堂後麵的那個小花園,當時她吹著風,哭花了臉坐在台階上,上麵也有這樣一盞暖調的燈,周圍都灰蒙蒙看不清楚。
薑時念的手指仿佛找回本能,不自覺撥了那天晚上的調子,明明太多年沒彈唱過的歌,都自動流轉到唇邊,夾著微微沙啞,在時空調轉一般的此刻唱出來。
是花好月圓的小調。
她唱完卻淚盈於睫。
薑時念本想趕緊擦掉,就當沒有過,但眼前的那片黑暗裡,有一道身影從沙發邊站起來,輕輕鼓掌。
薑時念頓住,抽緊的神經一瞬發麻,幾乎聽到自己血液流動的聲響,她口乾舌燥,緩緩吞咽,又有更多不能言明的滋味洶湧爬上來。
她琴音嗡響,突然手忙腳亂站直,不能置信地盯著看不透的前方問:“……高一新年晚會的那天,是你嗎?學長,是你聽到我彈琴,給我鼓掌的嗎?”
沈延非還在那片灰蒙裡,似乎風平浪靜:“不然你以為,誰會放著禮堂不進,大晚上聽個哭哭啼啼的小鬼彈琴,唱的還跑調。”
他徐徐往前邁了一步,像初次走出一整團包裹著他的霧氣,露出微微一線邊緣:“不然你以為,我為什麼一定要拿這把琵琶,來哄我太太開心。”
薑時念如墮深潭。
她根本不知道當初那個是誰,那道少年身影,鼓了掌就一言不發離開,連背影都沒捕捉到。
她更想象不到,會是沈延非。
兩個孤獨無助的晚上,好像被轟然扯破近十年的塵封,緊拽到一起,撞破她本來就所剩無幾的意誌。
沈延非問:“薑穗穗,準備用這首曲子,抵掉多少賬?在化妝間我說過,你今天可能不太好過去。”
薑時念不想考慮,不想計算,她從最開始,也沒有跟他在欲.求上錙銖必較,細分清楚的打算,她想,她樂意,她不是被勉強,她可以全額給他,任他清算。
去香港的,昨晚的,今天的,她並不害怕。
她早已經不怕他。
她想讓他恣意,帶她沉淪,把畏懼的不安的,那些沒有出路的念頭都覆蓋,讓她不要想。
薑時念放下琵琶,輕快朝他跑過去,環上她腰,底線一破再破,在這件事上她全然對他敞開。
她踮腳貼到他耳邊:“我不抵賴,我在化妝間也說過了,要你。”
有什麼在空氣裡拉扯繃緊,超過登頂的限額,“砰”的爆裂。
是理智,或者冷靜,都碎成粉。
琴房裡鋼琴掀開,長排黑白琴鍵被重壓,高高低低發出混亂奏響,有什麼透過兩色琴鍵的縫隙,在燈光下怦然落在腳邊。
沈延非手臂上筋絡分明,隆起青色線條,沉啞聲音自她頭上籠下:“薑穗穗,你怕什麼,你又不是孤身一個人,我跟你是夫妻,身連著,命也一樣,黃泉路我也陪你。”
“比如現在……”他麵具若有若無扯開,熾灼盯著她,恍惚有笑意,又溫柔低暗,“你說不行了,會死掉,我也一樣,隻不過我比你誠實——”
他存心要欺負她,揭開矜重表象,放浪形骸,惹她臉紅崩潰,聲音壓到幾近於無,緩緩遞到她耳邊:“寶寶,我爽得要死。”